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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难尽。我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的谈话环境。到我的出版公司去吧。您也可以参观一下。”浦为全以主人的姿态热情相邀。

  “这……恐不合适吧?”毕刀虽没有商海知识,也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陷阶。假若真的承包成功,毕刀就要以崭新的身份,出现在公司的员工面前。那么这一次见过她的人,就会有猜测和传言。此刻还是不见为好。

  浦为全并不勉强,点点头说:“以后再去也好。那这一次就到我家去好了,看看我是否如外界所传,已然暴富?”

  毕大夫淡淡一笑,说:“我也不是公检法。府上改日再去拜访。”她从小就不愿意到陌生人家里去。

  “那么……到哪里去呢?”浦为全真的有些犯愁。“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这么早就吃饭啊?我实在吃不下去。”毕刀这一次说得倒是实情,医生的生活是很规律的。

  “要不,到您的家里去吧?”浦为全不动生色地说。他并没有因毕刀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而恼火,只是以不断的建议重申自己的主张。

  “这个……”已经拒绝了多次,毕刀真是不好意思再说“不”了。虽说不想把一个生人引到自己家,又一想,匿名信人家都送得到,想必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了。就想答应了算了。但她的脸色还是不很情愿的样子。

  浦为全看在眼里,说:“初次见面,毕女士若是觉得太唐突了,以后我再登门拜访。我刚想到了一个好的去处,又安静又闲适。人不多,也不少。既可以交谈又比较符合安全的要求。”

  毕刀被人窥破了心思,略有些尴尬。听说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忙说:“在哪儿?”

  “就是这儿——儿童乐园。我们一块去玩大型游艺机吧!”浦为全掏出钞票, “我请您玩这种很惊险很刺激的成人游戏。”

  毕刀再不能拒绝了。

  浦为全买了最为昂贵的游乐园通用门票——就是进得门去,不论多么奇妙的游艺机,你都尽可以重复乘坐,再不需单独买票了。浦为全又周到地买了面包和饮料,丢了一份给毕刀,说:“让我们来一次真正的夏游吧。自打我当了总经理,就再没有轻松过。”

  正是上午,游乐园里人不多,但也不很少。轻微的暄闹给人以勃勃的生意又不太嘈杂。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像巨大的水车,缓缓滚动,切割着湛蓝的天空。每一架悬挂的小房子,都像神话布景似的,摇摇晃晃地被送上天穹。有游人的小屋就紧闭着门,不知他们在天空中讲着什么。没人的小屋子的门就虚掩着,好像藏着巨大的秘密。

  远处的翻滚过山车,像红色蜈蚣。先是假装镇定地攀爬着,突然一个凶猛的俯冲,然后像气血攻心晕了头,疯狂地来了一个大回环,紧接着又是一个乾坤倒置…… 游人裂帛一般齐心协力地惊叫,震荡衰字。

  在最忙最乱的时候,居然有机会来玩。真是不可思议。毕刀想。

  他们先上的摩天轮。

  一座标号为13的蓝色小房子,像一条校辫鱼敏捷游来。服务生将房门拉开,小房子继续沿轨道弧形滑动,当它位于巨大圆周的最低点时,浦为全抢先,毕刀随后跃入,服务生将房门闭好。

  尖顶的小房子里面洁净平稳,好像森林深处供七个小矮人居住的宿舍。面对面的两排椅子,赭色的皮面像岩石一般牢固。

  极细碎的咯吱声从靠近轮轴中心一侧传来,提醒你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飘渺的空间。小房子像空水桶,被一种无名之力牵引着,无可遏制地升向高空。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四目对视。

  “这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毕刀说。

  “是的,没有窃听。只要你没带录音机,我们所有的话将随风而逝。”浦为全说。

  “我带那个干什么?我们俩的谈话不是纯粹的私人谈话吗?”毕刀这样说。心里还真生出了遗憾,要是带了录音机就好了,可以请先生逐字逐句地分析,有风从栏了铁条的窗户鱼贯而过,使人顿生寒凉。

  “我也没有带。我有的时候会带。但今天确实没有,你放心。当总经理有时要生小人之心,这是职业需要。但今天我很坦荡。先说说我的经历吧,因为我对你已经很了解,而你对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这个人喜欢公平……”浦为全沉思着说。

  蓝色小屋已经升到摩天轮的最高点了。一瞬间,无依无傍,飘荡在碧空之中。

  “你是说,你对我所知甚多?”毕刀愈发觉得寒意浓了。

  “是的。”浦为全不掩饰地说。

  “你雇了私人侦探?”

  “不要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您大小也算个知名人士,打听起来并不太困难。只是要弄清楚你和曹老女儿的关系,费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来素昧平生,其实还是裙带关系。”

  蓝色小屋开始下降,浦为全这番话说得很平和。

  “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刀说的是实话。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样清白。”浦为全不屑地摇头。

  小屋缓缓下滑,以觉察不到的速度,将他们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务生殷切地将门打开,示意他们下来。

  “请关好门。我们还要转上去。”浦为全毫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顺从地关好门。用眼睛静静地盯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是一对怎样的男女呢?搞第三者吧?神气不大像啊。

  毕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态。该说的总要都说出来,就像疖肿红了,就要切开排脓。

  当小屋里重又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浦为全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头,随随便便地说:“为了今天和你的会面,我很发愁。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好。”

  毕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们出门好打扮,谁知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也费了心机。她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 ‘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开。

  “借用一句宗教术语,我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运打了一个赌。现在人们觉得出版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但几年以前那是一只瘟鸡。我从兵团回到北京,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像狼一样的扑了上去。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吃着皇粮,在受人羡慕的皮椅子上,把我这样的人视作亡命徒。你们等着看笑话,以证明你们的高贵和远见。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无产者的血,宁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所以。我挺而走险,承包了出版公司。我含辛茹苦,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细说了。总之,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它。现在,你们明白过来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树活过来了,开始结桃子了。不但结桃子,还结苹果,结哈密瓜,你们就眼红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树抢回去了。为了夺回失去的机会,而且使这次掠夺道貌岸然,显出名义上的公平,他们抬出了你。其实你只是一道烟幕,好戏还在后面呢!”

  摩天轮的正轴该上油了,运行得十分沉重。

  毕大夫紧紧地闭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张了嘴,显出鱼一样的惊愕来。

  “他们是一个家族,而你是一个外人。我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走上了家族统治的道路。曹老并不是最厉害的,他的子女也并非穷凶极恶的衙内。但他们看到了这步棋,虽说晚了,还要后下手为强。我可以理解他们,却不理解您——毕大夫。您一个两姓旁人,在这样的激烈竞争里,您想得到什么?您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残羹。假若出了问题,一切责任都要你来负。因为您是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法人……”

  浦为全的每一句话,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飘来,搅得周天寒彻。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郑玉朗到公证处公证……”毕刀慌忙解释。这是她最后一件御寒的袈裟。

  “作为一个操刀的医生,还能想到公证,真不简单。”浦为全由衷的夸赞。但他嗖地话锋一转:“不要把公证想得那么万能。我现在就与你去公证,说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假若你杀了人,拿出这具公证书,难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遥法外了吗?这是不可能的。法律自有它的威严。”

  毕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别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为全太嚣张了,便镇定精神,冷冷地问:“你既然这么懂法律,为什么承包了不给钱啊?这不是赖帐吗?”

  毕刀并不是为了给浦为全难看,这的确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动因。

  “你说得对,只是口气还不够狠。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也许会破口大骂的。您毕竟比我有教养得多。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浦为全仿佛要展示一个宝贝。

  毕刀凝神静听。

  “出版公司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谁的?是大伙的,人人有份,包括你我。我每年给他们交钱,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问过你我没有?这不就成了我既是实际上的长工又是名义上的老财?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国家的税金,这就不犯法。这几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拥护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调查。听说要换人,他们都说要给新来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怠工!当然了,我自己也赚了一点。为什么我就不该赚?就只有郑玉朗赚是应该的吗?”

  毕刀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但还有一点是清醒的,说:“郑玉朗把几年的钱都一次打到协会的帐上,毕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为全鄙夷一笑,说:“这个鬼伎俩骗谁?他不过是利用关系,搞一笔短期贷款,钱打过来,把我的权颠覆了。然后再把钱还回去,主人还是一场空,不过成就了他们家族的事业。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找你的,因为是你在承包书上签的字。”

  毕刀不寒而栗。她既是对浦为全更是对自己说:“曹家他们不会的!”

  浦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说:“他们一定会的。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关系,有我的势力。我会跟他们干到底的。”

  蓝色小屋子又转到了大轮盘的最低点。毕刀不由分说地示意服务生开门,率先跳了下来。

  “怎么,不玩了?”浦为全关切地问。

  “不玩了。”毕刀说。

  “那咱们去坐翻滚过山车吧。在头冲下的那一瞬,你会咆哮。在现代都市的人,被剥夺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惊恐万状地咆哮一声,是一种幸福。”浦为全真心相邀。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静。我告辞了。”毕刀扶着太阳穴说。

  “好。再见。不管您作出什么决定,我都很尊重您,都会奉陪您把游戏玩下去。” 浦为全彬彬有札地说。

  晚上,先生很想详细了解谈话的全过程。但是,毕刀没有心绪。“我明天有一台大手术。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术完了,再说。好吗?”

  “不好。手术对你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这个人的出现,却是需要我们当机立断的。”先生很郑重地说。

  毕刀不好拒绝,约略地说了说。

  “摩天轮在天上转了那么长的时间,就只讲了这几句话?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压缩了浦为全的话。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原装的。”先生不客气地说。

  “怎么,您一直跟着我?你不是个大忙人吗?”毕刀惊异。

  “当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个匿名信的作者会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护你的。”先生轻描淡写的说。

  毕刀便很感动。她想,这茫茫人海中,谁是自己的亲人?不就是先生吗?抑制着疲劳,将白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恨不能连标点符号都凸现出来。说到最后,倦意袭来,睫毛像刷了胶水。连她自己都挺奇怪: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心弦绷得炸裂,现在怎么松弛得像一张破鱼网?

  “你说,曹家……能是那……样的吗?”她昏昏欲睡,但还是把这个自认为最重要的问题,吐了出来。

  “我们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样想的了。”先生沉吟着说:“这个浦为全,的确是个人物。他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毕刀打起最后的精神。

  “机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面对的再不是一张可画最新最美图画的白纸,而是一桌摆满了许多盘盏的桌子。有的盘子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比如我们的那家工厂。但有的盘子,香气啧啧,大鱼大虾。人民共同积赞的财富,是一块大蛋糕。他浦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块。郑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长把勺子。当然,他现在是假了你的这只手。从名义上看,毕兰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不可在这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 说到最后,先生简直就是自言自语了。

  毕刀朦胧中惊讶地说:“这么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说:“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还在,没有人会发现蛋糕已经变小。”

  毕刀没有再答话,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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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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