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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2)
时间:2017年12月12日信息来源:本站原创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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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花布幔六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子…… 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髻顺从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棍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肉包子!弹棉花卖网套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棍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肉!”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这儿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很小,加上有几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己的满意之色,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罢,扭呀扭地走了。卖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响的冰棍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声。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在其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些车。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相符的,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性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露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太少了!姑娘,你也过于老实了。头一个月二十,以后是要给长工资的。这是规矩。”

    小髻不知道这规矩,原以为二十块钱就够多的了。谁想自家的姐姐还不如外人!她的心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天,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菜,两边货色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毛钱,公家菜站却排着挺长的队。往日,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心,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日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数,全靠平日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殖,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着不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缝。可这一条缝,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交纳一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乱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插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色,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根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手势慢慢飘起,任这疼痛像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她的头顶慢慢爬行……

    城里的叔叔,过的日子是和咱们不一样吗?小髻在问。城里的叔叔,是家里人的骄傲,小髻还从未见过。

    是。他们天天吃饺子,家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扇子……这是妈妈在回答,那时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带颜色的电视。

    我要去城里看看,小髻坚决地说。

    莫去吧。城里人眼盅子浅,怕看你不起。妈妈不愿最小的女儿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亲戚,能把我怎样!小髻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声音。

    饺子是吃上了,彩电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浅紫色的枕巾,吸进小髻思乡的不平的眼泪,变得湿润而凄凉。


 紫花布幔七

    不知是几时,费费哭了。小髻立刻惊醒。其实费费夜里跟他爹妈睡,与小髻并无关系。小髻一天同费费在一起,听得懂他的哭声,这是费费要尿了,应该马上抱起给他把尿。可惜,阿宁虽然是懂多种计算机语言的工程师,对儿子的特殊语言却很生疏。费费是个干脆的小伙子,他的哭声很快停了,变成一种快活的哼叫。糟了!已经尿出来了。小孩子真怪,尿湿了自己身底下的被褥,该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怎么能如此自在而得意呢!屋里传来一阵忙乱。小髻想象得出,费费此时正挣着浅蓝色的圆眼睛,无辜地注视着他手忙脚乱的父母,好像一切同他毫无关系。小髻不觉无声地笑了。二十岁的女孩子的心境,明朗而单纯,经过一个美妙的春夜,立即将烦恼遗失在刚才的睡梦中。

    遮天蔽日的紫花布幔帐,在黑暗中像一堵高耸的墙,小髻觉得自己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柜子或是夹壁墙里。突然,她又听到悉悉卒卒极细微的响声。

    “多长时间……没有了……”姐夫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温存的棉花

    “轻些,小髻在。”阿宁姐说。

    “她睡实了。”

    小髻赶紧屏住气,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也许她该弄出点什么声响,阻止将要发生的事,但她内心里却充满着渴望和好奇。她觉得自己很坏,却越发僵硬得毫无声息,不过事与愿违,从她身上发生咚咚擂鼓般的声响。她绝望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不过是心在嗓子下面跳动。

    极短暂的平静后,声音又起。

    “小髻来了以后……你好像……少多了?”阿宁姐的话,慵慵懒懒的。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你不是对我也正规多了………”

    “不说这些好吗?好不容易……”姐夫有些急躁。

    “那……你得去洗一洗……”

    “今天,就免了吧……小髻会醒……”

    “今天……以后要先去………

    “以后……晤……以后我每天都先去,然后……等着你……”

    小髻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其后的声音是确确实实的,但因为想象不出是如何发出的,声音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当她焦急地睁开眼睛,紫花布幔帐无情地遮断她的视线。她极轻灵地挑开一个犄角,幔外仍是一片混饨。通往正屋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扇极细薄的光栅,像一片金属板,笔直地立在那里。

    髻儿感到一阵燥热,从屋内分明往外发散着一种炙人的气息,烤得她想冲出房子,赤足站在冰凉的野山坡上,让带着露水的夜风,打湿她的头顶。

    因为长时间憋气,她只得微微张开口,让胸内火热的气流无声无息地吁出。

    屋内竟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髻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许什么也不曾发生,刚才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只得借助于眼睛。这一次,是不会错的。那片薄薄的金属样光栅,因为有人影不时遮断,竟像一个有生灵的翅膀,忽明忽暗地上下抖动起来。

    然而,屋内依然是寂静的。小髻先是疑惑继而惊异起来。乡下的孩子,远比城里的孩子要懂事早。草木欣荣,禽畜繁殖,人不是与它们一样吗?小髻听惯了吵闹,甚至半夜的扑打。对于那件事,以为一定是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在一起的。屋内的宁静,使她深深地感动了。

    原来城里人是这样睡觉的;原来费费是在这样湿馨美好的夜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和谐的欢爱;原来阿宁姐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

    小髻知道自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深深楔进了堂姐家生活的断面。她知道他们爱吃什么菜,爱喝什么汤;知道他们刷牙洗脸时挤多长一条牙膏搓几下肥皂。她甚至知道他们有多少钱存款,储蓄单藏在那里。那数字之和比小髻设想的要少。她并不是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她也不时感到,姐夫想亲吻姐姐,因为她的在场,只得改为温存的一笑,留下几许不满足的遗憾——

    她曾以为这就是城里人的全部了。直到今天夜里看到——正确地讲应该是听到,或者是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的一幕,小髻才知道城里的女人怎样做女人。

    城里人是该瞧不起乡下人的。

    早上起来,小髻久久不敢正视阿宁,怕他们知道自己夜间不曾睡着。直到阿宁发现费费在发烧,家里一团忙乱,小髻才自然起来。

    阿宁把费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同小髻一起去医院。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自行车群,逼得人不敢过马路。“小髻,给你买车票的钱,咱们俩万一挤散了,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姐,我有钱。”小髻推辞。

    “拿好。车来了。”

    阿宁抱着费费从后门上,小髻被人流裹向中门。

    “买票了买票了,没票的买票了。”售票员像在吟一首不曾断过句的循环诗。

    人们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对付拥挤。这是由真正北京人构成的货真价实的拥挤(绝不像外地人多时那种里糖外涩式的赝品)。假如从车厢顶掉下来一根针,它会洞穿几个人的肌肤,而绝不会掉在地上。到站了,人们左右俯仰,靠压缩肉体腾出下车者通行的甬道,然后像被风分开的青纱帐一样,又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甚至踩了脚,也没人说对不起,更不用说回答没关系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寂静得却像一片荒漠,这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拥挤和对拥挤的默契。

    阿宁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抱着费费不知有没有座?小髻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买票,售票员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像受了冻害的瓜。小髻拿不准该不该叫醒他,她希望另有人买票,这样小髻可以趁机递过钱去。可惜没有。人们似乎在无意中维持着沉寂。售票员也不检票,有几个人自觉地掏出月票虚晃一下,速度快得如电光石火,售票员看也不看。正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同其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想得到更多的人承认。她的手在衣袋里,把那张潮湿的角票松开了。手从衣袋里抽出时,感到一种冰凉的寒意。

    下站就是医院。真正考验人的时刻来到了。小髻惧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人。这时是要说着“劳驾,换一下”,然后奋不顾身地往外挤。小髻却是不能说话的,她的北京话还不纯正,会露馅,于是她硬往外挤。人们虽略有不满,还是很配合地为她放出一条小径。像这样漂亮的姑娘,有时常常是不注意她们应有的礼貌。现在,小髻站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了,离车站却还有漫长一段距离。

    “下车的同志把票打开了打开了。”售票员又开始唱他那古老而无韵的歌。精神虽不见其怎样好,眼皮却是睁开了。

    小髻一阵腿软。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一切还没有开始,结束它谁也不知道。小髻的手不听使唤,急切地直想去够那张角票,但内心深处有一股更倔强的念头,阻止了手的冲动。于是颤抖的手指只掸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还挺优雅的。

    不能退缩?你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售票员扫过你的目光,没有一点异样,为什么要在这最后一分钟退缩下来呢?要是小髻现在掏出钱来买了票,她会一辈子为这一刹那羞愧后悔的,她失去了一个极好的鉴定自己的机会。于是,小髻格外笔直地挺起了腰,尽管她的腿紧张得发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并且大胆地瞟了售票员一眼。

    售票员这会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妩媚的姑娘对自己嘱目,回敬给她一句“先下后上”。

    终于——到了。车门发出像开水溢到火红炉盖上的蒸汽声,木偶动作般的打开了。小髻真想一个箭步跳下去,然后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经的北京人,应该是从容不迫地将小巧的书包挽到胸前,轻轻跺跺脚,然后潇洒地用鞋点地,从蜂拥而来的上车者中挤出去,嘴里还要说着:“挤什么挤……”

    小髻都照着做了,就是没说那句道白一样的京韵。当她从人流中穿过的时候,感到一种神圣的莫名的喜悦。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不止一次设想过售票员会这样问她。

    公共汽车开走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声音又不屈不挠地响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种不满。

    这一次,小髻听清了。声音就从她正前方发出。那人臂戴红箍,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小髻傻眼了。这是汽车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员,这种情景很少见,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哪怕登上刚才开走的那辆车,她可以立即买票,在下一站下车,一切都来得及补救。然而这肯定是不能实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寻找阿宁,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顾右盼在查票员眼里,等于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她本应立即服罪补票认罚的。

    “想溜走呀?有没有票?说话呀?哑吧了?”查票员一旦碰到时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围过来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髻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紧紧钳闭着紫葡萄一样的嘴,惊恐地瞪着查票员。

    “甭装可怜!掏钱,罚款!”查票员把小髻的态度误认为是对他职权的藐视。越发来了火气,“还挺宁死不屈的!说不说话?不说从哪上车的,从起点站罚!”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紫花布幔八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要是这样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开始后悔轻易地答应田大妈。

    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过往的人们,先是注意到这个眉宇间略含忧郁的姑娘,其次注意到她脚下斑斓的书。

    “这是卖的吧?”有人问。

    髻儿点点头。她的普通话已经很纯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势的时候,便不张口。

    “怎么都是旧的?”

    小舍不答后,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问。

    “多少钱一本?”

    “一毛。”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难为人了。

    “什么新的旧的!没看过的,就是新的。”人们被一毛钱的低价所感动,自我解着嘲,纷纷挑选掏钱。

    北京人爱凑热闹。见这儿围拢了一群人,凑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髻买卖兴隆。不知不觉中,脚下的地毯菲薄起来,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色的空地。

    “请问,这杂志有第四期吗?”一个很清朗的男低音隔着几个人问。

    “没有,有的都在这儿摆着,找不到就是没有。”小髻抬起头,不觉愣了。

    问话的正是姐夫沈建树!“不卖了!不卖了!”小髻手慌脚乱地将剩下的杂志归拢到一块,好像这样能弥补自己的失态。

    沈建树只看到一个小姑娘在低头售书,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堂妹。

    在窄窄的家里,他们原没有多少机会说话。所有支使小髻的指令,都是由阿宁发出的。沈建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管,他缺一本资料,想在这旧书摊上碰碰运气,不想竟这么巧!早知如此,该绕过去。

    “姐夫,你别对姐姐说。”小髻央求道。

    沈建树点点头。看到小髻风尘仆仆卜的样子,又很有些于心不忍。一个小姑娘,若不是为了给自己带孩子,何至于背井离乡呢!想起阿宁说小髻不买票的事,他总有点难于相信。纵是真的,也只能说小髻家的经济太窘困了。他去过家庭服务处,知道阿宁给的工资太少,私下说过几次,阿宁也不听,反说他把亲戚当外人了。

    沈建树掏出身上的钱,说:“你这些书是帮别人代卖的吧?就算我买了。你把钱交给人家,回去吃饭吧。”

    小髻很感动地看着姐夫,突然觉得他有点像电视中的那男主角,那么亲切。当然,沈建树绝没有那么潇洒,可他的神气像。

    小髻不接钱:“我答应了帮人家卖书,就得把这事办好。我不光是为了挣点钱,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北京这干点事。”

    沈建树微笑了,这已经不太像最初那个拘谨的乡下姑娘了。

    “怎么,姐夫不相信?”

    “不是,我是说,你真要干事,就该干点比这有意义的事。你可以看书,学点东西,电视里每天都有讲座……”

    小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姐夫走了。

    田大妈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包子,快趁热吃吧!”

    小髻顾不得说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忘记了城里的女孩子,即使在这时候,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去揪。斯文而娇柔。

    吃饱了,小髻这才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有些腼腆地说:“大妈,这是包子钱和粮票。”

    “快别这么见外!大妈这就给你钱。”田大妈说着,将手绢包里的卖书款抽出一张,“这十块是你的辛苦钱,别嫌少。”

    小髻双手推拦:“大妈,这书是有本钱的。我不过站着看看摊,哪能要这么多钱!”

    “姑娘,你要是硬不要,就是嫌少,大妈可就拿你当外人了!”田大妈佯装着沉下脸。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髻只好把钱收下,心里高兴得蹦蹦直跳。十块钱,抵上给姐姐干半个月了。

    大妈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小髻帮忙卖书,小髻自然也不好问。

    “今天有个人,想找一本《计算机》第四期。”这个问题,小髻可得问清楚。

    “这可难了。咱们的书,是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的。按废纸的价买,照咱们这个价卖,哪能不赚钱呢!当然这得有熟人。请客送礼,不过还是咱的赚头大,这你也看到了……”

    小髻点点头,她拿的钱,不过是几分之一。

    “话又说回来,人家卖什么书,咱才能有什么书。所以,要想指名道姓地找哪本书,那才是大海捞针呢!你知道人家卖没卖呢?就是卖了,那么多废纸旧报,谁能担保一定能过咱们手给挑出来呢?也许这期在咱地摊上摆着,下期在哪个小贩手里,正给人包五香花生米呢!”


 紫花布幔九

    阿宁感到了小髻的离心离德,又苦于没有办法弥合。日子疙疙瘩瘩地朝前过着。小髻每月请两天假,既不多,也绝不少。如果阿宁批的时候不那么痛快,小髻就会甩出一句:“那你扣掉一天的工钱好了。”阿宁不由得想起政治经济学里讲过的工人自发反抗之类的话,不敢再坚持了。要知道,她每天不在家,小髻若真来个消极怠工,冷淡了费费,她可吃不消。

    沈建树和小髻的关系倒很密切。沈建树给小髻带回一些书,有时阿宁吩咐小髻干事,沈建树听到了,不声不响就去做了。

    “这算怎么回事!一家子人,就我唱黑脸。你想让小髻在咱们家学成一个大学生吗?”阿宁冲沈建树嚷。当然是趁小髻不在家的时候。

    “读些书,总没有坏处。我总想,小髻到咱们家一趟,该让她学点东西。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嘛!”建树很诚恳地说。

    阿宁再说不出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总不能反对自己的堂妹学习现代科学文化知识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一个当保姆的,学这些还能安分守己地做家务带孩子吗?小髻刚来时多纯朴老实,现在变得油滑多了,城市真是个大染缸。小髻的心思,她现在越来越摸不准了。

    阿宁把上班时必带的一本资料,放在家里。

    小髻抱着费费看电视,不时亲亲费费的小鼻子。费费的鼻子很像姐夫,高挺而周正。费费的嘴很像姐姐,薄而棱角分明,并不难看,却总叫人觉得不可亲。

    费费这阵听话,小髻正好安心听课。不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那是给费费蒸完蛋羹的碗,不泡很难洗。这该算不了什么吧,阿宁姐也常这样做的。

    “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

    “有份资料忘记带了,只好跑回来一趟。”阿宁面色有些发红,对小髻解释。

    这是姐姐的家,姐姐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犯不着说这么多话。话说得多了,就漏馅。然而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

    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童霜气味。无论阿宁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

    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情。连费费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没缓过劲来。

    阿宁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

    “小髻,你在看电视?”

    “嗯。”小髻回答。

    “这么好的天,该多带着费费在楼下去玩。一天关在家里让他看电视,眼睛该受影响,也许变成对眼。”

    “没那么严重吧?”小髻心里不服。

    “你再来看。”阿宁走到电表前。“这个月走了这么多度,天天看电视,光电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髻不语。电表转盘飞速旋转着,红色三角标志一晃而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好像一个红衣小姑娘在骑旋转木马。

    “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

    “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就这么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也得体谅我。”

    小髻点点头。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阿宁姐说的是实话。

    “彩电显像管是有寿命的。看一小时就少一时。我和你姐夫,除了工资,没别的钱。一天多开几小时,别人家的能用十年,我们这台五年就得坏。就算到时候能攒出再买一台的钱,求人走后门,还不知买到买不到呢?”

    阿宁买这台彩电真是费了力气。父母在外地为官,是很清廉的那种。她和沈建树都是普通技术人员,朋友也都是清高而没有实权的,为买彩电,颇费功夫。后来还是出高价托人从黑市买到的。

    作为亲戚,小髻该体谅难处。作为保姆,主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小髻还有什么脸面再看下去呢。

    “姐,我有封给家的信,你帮我发了吧。”小髻领着费费往田大妈看车方向走,那边没有邮筒。

    阿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拆看小髻的信。如果她在路过第一个邮筒的时候把信丢进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惜,她忘了。职业妇女步履匆匆,她走过好久才想起来。往回走,去发一封信?算了吧,投到单位收发室也一样,最多慢上一天半天的,那有什么呢?农村生活节奏慢,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收发室正巧锁了门。呆一会再进去吧。阿宁把信放在自己办公桌上。信封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址,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她曾那么热切地盼望过它的回音。他们把小髻送来了,小髻不知同他们说了我些什么?她对北京的一切满意吗?大概不会太满意,我对小髻不错,起码是尽了我的能力。小髻要求太高,她总以为是亲戚作客,帮你的忙,干多干少都只凭自己高兴。大家的价值观不一样,衡量起来就有差距。但我希望小髻不要说我的坏话,多想想彼此的好处,多体谅一下对方的困难。最好不要把闹过的那些纠纷让她的父母知道,那样,也许会给老家乡亲们一个坏印象。阿宁不在乎印象好坏,她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鬼地方。可阿宁怕因此影响了父亲在家乡的口碑。爸爸虽然因为忙,多少年不曾回去,但老人心里是很眷恋那块故土的。

    小髻稚嫩但却根工整的字迹,神秘地摆在面前,里面是对家乡亲人讲的心里话。

    阿宁把信封拿起来,对着阳光晃了一下。信封很厚,隐约可见折成两叠的信纸轮廓,字却一个也看不清。

    阿宁拿起剪刀。这很容易,只要嚓喀一下,所有的秘密都尽收眼底。可是,慢着。她受过高等教育,她是国家干部……阿宁把剪刀放下了。

    信封庄严地面对着她。

    为什么不可以看看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堂姐,这是至亲至爱的关系。我有权利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遭遇什么困难,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需要帮助或出个主意……

    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涌上脑际。干练的女程序设计工程师不再迟疑,她把剪刀换成一枚小巧的大头针,把信的封口处轻轻挑开,这样复原的时候,不容易留痕迹。

    “哼!看过之后,我差点想给她撕了!哪能这样釜底抽薪!”阿宁气得全失了平日的矜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建树着急地问。

    “小髻在信中跟她父母说,一个人在外,没人管没人疼,天天想家。叫她父母接到信后,发封加急电报,就说她母亲病了,她就回家走了!”

    怎么能有这种事!

    “你怎么能偷看她的信呢?”这是沈建树觉得不妥的第一件事。

    “幸好偷看了。要不然,哪天她卷起包袱一走,给你个措手不及,看你怎么办?”阿宁冷笑道。

    找托儿所保姆的艰辛又浮上心头。小髻,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可以走,这样惊动家长一块骗人,弄得我们不知道还要为你和你母亲着急,费费又没有人管。不要说人世间,单一个家庭,就这样复杂!他没有办法。

    “实在不行,我再到家庭服务处看看,也许我们的表快排到了……”沈建树没多少把握。

    时至如今,阿宁又想起小髻的种种好处来,这一年她能安心上班,从不担心家里,不都是因为有小堂妹吗!也许,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是啊,以前归以前,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

    “信,你怎么处理了?”沈建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封信。

    “我给她发了。你放心,粘得牢牢实实,看不出破绽。”阿宁这点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

    “这么说,电报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阿宁有气无力地说。

    小髻罢工了。这也许是雇工们最严重的反抗行为。阿宁对沈建树说:“这两天,咱们都对小髻好一点。”

    “只怕来不及了。小髻又不是孩子。”

    “姑且一试吧。硬拦着不让走,不可能。再说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咱俩不是每人有半个月的休假吗,先拿出来看费费。走一步说一步吧。”阿宁的主意是惟一的办法了。

    电报是邮递员交给沈建树的。他真想推辞不要,请邮递员直接给小髻。

    “给,小髻。你家的电报。”沈建树低着头,没看小髻。

    “什么事?”小髻故作镇定。

    “我没看。”沈建树真不愿看到那张单纯明朗的脸上,出现虚伪的表情。

    “哎呀!我妈妈病了!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赶快回去,看看我妈妈呀!”小髻惊呼一声,就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偷偷观察一下姐姐姐夫的表情,一会,就真的痛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机会大声呼喊过自己的妈妈,着着电报,好像妈妈真在望眼欲穿地盼自己回去,不禁热泪滚滚而下。

    阿宁急忙过来劝慰。看堂妹哭得这般伤心,她几乎怀疑这封电报是真的了。不管是真是假,如果她还想留住小髻,只有拿出最大的热心和关切来。

    “小髻,别哭了!我这就托人去给你买票。再给你父母带些北京特产和各种补药,也许就会好的。要是你们那儿医疗条件不好,你回来时和你妈一块来,我们找最好的医院……”

    沈建树真想逃出这间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这么酷似的两姐妹,他那么喜欢的两个女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骗着。

    “建树,你抽个空问问小髻还回来不?咱们也好做个长远打算,”阿宁趁小髻不注意,丢给沈建树一句。

    “小髻,你还回来吗?”这也是一句虚伪的话。小髻既已苦心积虑想出要走的计谋,她怎么还会回来呢!沈建树却不得不问。纵是欺骗,他也需要一个回答。

    “我妈病要是好了,我就回来。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视着小髻。

    这该不算一句谎话吧?

    大人们在做什么?沈费费好奇地用浅蓝色不曾见过人间丑恶的眼睛,从这个人身上,转到那个人身上。


 紫花布幔十

    火车隆隆地响,车厢里亮着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镜。照出小髻白净椭圆的脸。女人比男人爱照镜子……法国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镜子……这是小髻从田大妈那些杂七杂八的杂志上看到的。电视讲座阿宁姐不让看了,抽空看点闲书总管不着吧?况且看这种书比学虚无缥缈的外国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觉得虚度了光阴、又迅速地充实了知识。小髻终于发现城里人的秘密了:不就是头发怎么烫,衣服怎么穿,加上毛衣编出多少种花样,一块豆腐能做出几十种吃法吗?!这没什么了不起,小髻也学得会!只是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田大妈道个别,小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别了北京!这个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渐渐向后隐去,小髻听到有节奏的铁轨在千百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来愈响地进入了她的梦乡。

    “髻儿!你总算回来了!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早知道城里人不实诚,你偏要去!快歇歇,妈这就给你做顿饱饭吃!”妈妈用手摸索着小髻,好象单用眼睛证实不了这就是朝思暮想的女儿!

    这就是故乡!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里想过无数次的故乡!距离像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滤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待你真的走回家乡,才发现她依然古老而陈旧。

    “妈,别冤枉人。阿宁姐家饭是管饱的。是我自己想苗条些。”小髻轻轻将***手挪开了。那痒酥酥像小虫子爬一样的感觉,虽然亲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妈妈怀里,可新作的发型禁不住妈妈粗糙的手摩挲。

    苗条是个啥东西呢?妈不懂,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还是以壮为美。时代不一样了,乡下人也讲究用城里的眼光看人。要不,怎么能有人光看了髻儿捎回来的相片,就托人上门提亲。

    “是个万元户呢!人家上门求的咱,说要找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妈生怕不让你回来,就拍了电报。”

    家乡也有了万元户?!小髻与其说是对婚事,不如说是对万元户的能干来了兴趣。在阿宁姐家,每逢看到电视里的农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家乡就有了万元户了。

    走在山村羊肠般的小路上,小髻才从从容容打量了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山是绿的,水是青的,天空湛蓝湛蓝,和梦中多少次出现时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变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驼了。也许是小髻的眼睛变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栋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实它已经那样歪斜了几十年,再歪斜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小髻越发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农村中率先富起来的穷人。

    一幢新盖的房屋,确实不同凡响。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气。进到屋里,气味变成了浓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或是抛锚的拖拉机。

    小髻忽然想上厕所,便一个人溜出来。这么漂亮的一所新宅,厕所该盖在隐蔽处的。小髻便寻往后院,突然,她闻到一股焦糊的橡胶气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红煤球上,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味?”她问身边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看来是这家雇的伙计。

    “这是钱味。”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髻越发不明白了。

    年轻人给她解释:“我们就是干的这个活。从城里收来旧橡胶内胎,把它化了再成型,做出东西卖,就赚大钱了。”

    “做成什么东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车内胎除了打足气扔到江河里当救生圈,还能有什么用途?

    小伙子却不肯讲下去了。“你到茅厕里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

    小髻越发急着要找茅厕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使劲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气凛冽,加上橡胶味遮掩,提示不了方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房子是新的,茅厕可还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门前。果然,在祖祖辈辈遗留下来该建厕所的地方,与崭新院落极不相宜地搭着一处简陋的茅厕。

    小髻提着裤腿走进去。地面潮湿阴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还是尿水,实在无处下脚,只得翘起脚尖,让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泞之中。地上甩着些边缘圆滑的石块,外表不甚粗糙的树棍,结成团的土坷垃,叠成一棵的阔树叶……小髻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手纸——经济实惠,还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还隐藏着女人们专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结网,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条鼻涕般银亮的线……小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一条肥胖的蛆虫,正沿着她红色的鞋跟往上爬,沉着地像闹市中的无轨电车……她猛地一跺,像登山队员一样坠落下去,片刻之后,又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一只贪婪的猪娃,正从与茅厕相连的猪圈摇摆着走过来,尾巴快乐地卷出一个漂亮的“8”字。人的粪便,是它一顿佳肴。

    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小髻在这样的茅厕中进出过多少年,今天竟觉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阿宁家的厕所,是一间小小的独立水泥房间,姐姐很爱干净,终日打扫得清清爽爽,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临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白天可以看到过往行人,晚上可以看到闪亮的路灯,靠墙的搁板上,还放着几本消遣的书……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小髻竟如此鲜明地回忆起阿宁家厕所中的所有细微之处。包括第一次上厕所时,因为居高临下,因为能看到那么多人影,她产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农户的院落,第一是实用。院子的一边是柴草垛,另一边就是茅厕和猪圈。为什么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后?可以的。但没有人做这种移动,随着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气,小髻终于明白这户富裕人家生产的是什么货色了。靠墙处摆着几个橡胶外带,水囊一样,厚而结实,农民们买了去,盛满稀薄的粪尿。用扁担挑着,去肥各家的责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这再生橡胶的,轻便省力,想必生意是很红火的。庄稼一技花,全靠粪当家。乡下人并不认为粪便是什么可耻的东西,也不觉得打造盛粪便的器皿是什么不光彩的职业。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宁家那间小小的水泥房子,弯弯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归宿。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属于生养她的这块土地了。

    “髻儿,看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也该给妈一句痛快话。妈不糊涂,不包办,大主意你自己拿。”妈妈做出很开明的样子。

    怎么样?妈妈问小髻,小髻问谁去?单看了一面,谁知道谁怎么样?那个人不难看,谈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绵徘侧的故事一点不一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髻儿,妈知道你的心,进过城刚回来,看哪都不顺眼。可城里不是咱们的家,乡下人的根子在土里。孩子,收收心吧。成家过日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声音,苍凉而悠长,山里女人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小髻难道能挣得脱吗?

    阿宁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妈,不要奇怪小髻怎么不辞而别。还有那个找书的大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不懂事的费费,忘了你的小髻姨姨吧,我们原不是一种人啊!

    小髻痛苦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终身大事,就算这么定了,她到城里去过,就这么回事,什么也改变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个装进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种城市味。风吹日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冲刷得无影无踪。

    小髻站在自家屋后的树丛里,任泪水无声漱下。脚下有极细微的声响。她俯下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个钮扣般的小洞,一个丑陋的马猴一样的小昆虫挣扎着,从背上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一个柔软细腻的躯体从中奋争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绿色的,敛在一起时像一柄优雅的折扇。翅膀一点点张开,像是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这是秋蝉。到了明天早上,它的翅膀变成造明的黑裙,驾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把久居地下的梦,变成现实。遗下孤零零的蝉蜕,任下落的树叶将它掩埋,最后像炸得过薄的油饼屑,化为碎尘。

    蝉儿也许不该到高处去,那儿太冷……

    “髻儿——回来——”是妈妈在叫,像是儿时唤她回去吃饭。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儿终是人家的人,嫁给谁都一样。小髻朝自家灯光走去,农村的窗口也要比城里的小,不需要读书写字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窗户小些,夏天少进阳光,冬天少进冷风。

    一个老迈得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说:“人都讲‘底下都一样,脸上分高低’。不对,不对,人和人哪都不一样。”

    “婆婆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妈妈在答话。

    屋里是谁?噢,想起来了。大家都叫她稳婆婆,会接生的。小髻还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只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产妇,这么晚了,稳婆婆到这干什么?小髻感到隐隐的不祥,朦胧之中好像有什么危险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门旁。人在弄不清底细的时候,往往愿意先藏住自己,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

    “小髻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话中流露出焦急。

    “不慌不慌,今日不在,还有明日。那家央了我来,原也说要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才好看得分明……”

    “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妈妈不过意的说。

    “若是髻儿一直在乡里,也就不必过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样,人人都看得见的。进了城,抹了层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

    小髻好像听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顶,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不到那话清清楚楚说出来,她便不敢去想。

    “自己的女儿,我还是心里有数。”

    稳婆婆察觉到了妈妈隐隐的不满,忙说:“我也是这样讲,从小看大的妹子么!可人家有钱了,气也粗了,一定要验明是童身的姑娘。还说什么,给姐姐家帮佣,谁不知小姨子有姐夫的半个屁股……”

    小髻如同被雷击了一样,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觉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头兜脑洒遍全身……

    家乡在泪水中模糊起来,眼前闪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灯火。阿宁姐和姐夫,还有小费费在等着她。在那里,她有可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留在家乡,她一生的命运,今天晚上就定下来了!

    不!不能!

    “我家小髻,随婆婆怎样看,也是不怕的。”妈妈口气里颇透着自信。

    不!妈妈!小髻怕,怕得心里胆寒。她用手紧紧护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只巨手,就要将她全身衣服掳掠而去,赤身裸体扔在野外。

    “是嘛!听说城里也都兴起婚前检查,谁想我这稳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场……”

    小髻无力地垂下头。稳婆婆是年老而衰迈的,但小髻敌不过她。古老的故乡有那样强大的威力,它能容纳进一切却不会被改变。连生她养她的妈妈,也加入了进去。小髻不怕查,她一如妈妈生她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清白。可她不能忍受这无端的侮辱,让一双老眼昏花的眸子,在阳光下像贼那样窥探,然后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秘密,讲给一个愚昧而粗俗的男人……不!无论他多么有钱,他没有权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样挑选小髻!

    门吱嘎一声响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

    最后的一缕血脉断了。飞上树梢的蝉儿,无论它愿不愿意,都再不能回到蝉蜕里去。这是蝉的悲哀,也是脱的悲哀。

    “妈,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尽量平静地说。

    “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诉妈,是不是城里有什么人,勾住了你的魂?”妈妈自以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

    该怎么跟妈妈说明白?也许,这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着:“就算……有吧……”

    “真的?”妈妈绝不是好哄骗的,“莫不是骗你耍吧?你仔细讲讲是个啥样人?”

    谎话是不能开头的,小髻只好顺着编下去。“他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嘴巴抿得紧紧……”

    “妈不是向这个。长相好坏倒在其次,这人是干什么的?”

    “是……”真难煞人也。小髻一顿,一个现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脱口而出:“是大学生。是工程师……”

    妈有点狐疑。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那人的脾气品德怎样?你好好给妈说一说。”乡下老女人自信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只要女儿详详细细讲个周全,她就能识出其中的真假。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小髻不忍心骗妈妈,可她知道,惟有这个强大的理由,才能帮助她再次离开,她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这个人呀,又忠厚又老实,从不大声说话,脾气可好了,心肠也好,对小孩子特别亲热……”小髻突然停了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谁?高高的个子,紧抿着的嘴巴,大学生,工程师,好脾气,好心肠……这不是姐夫吗!

    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绝没有恶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见过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汉,慌乱之中,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样,画出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妈妈还是听出了破绽:“对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个离了婚拖着孩子的男人?”

    “妈,你为啥偏要把女儿的事往坏处想呢?”小髻实在无法继续圆说她的谎言,真的气恼起来,积攒下的满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泪水,洒在妈妈怀里。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结束了这场艰难的对话。女大不由人,妈是管不了啦。许久许久,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谆谆告诫小髻:“这样好的一个城里伢子,有多少姑娘争抢,他为何一定要娶你这个乡下妹子呢?”

    小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柄锋利无敌的矛,还需给自己铸一面更加坚固的盾,她必须说服妈妈,也就是说服自己,在城里寻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个在实际中并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体,小髻一无所有。

    于是,她只好说:“因为妈妈把我生得漂亮呀!”说完之后,小髻不好意思了。每个姑娘,可能都在暗地里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当着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妈妈说出这一点,还是难为情的。

    美貌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既长莠草,也长大树,全看每个女人自己怎样耕耘。

    妈妈相信了小髻的话,并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对得起女儿,凭着祖先和妈妈所给予的,女儿毕竟要过跟妈妈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脸蛋好身段,带来的可不一定是好运气,女儿终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轻,可不要被人骗了。城里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乡下老太太虽不知道户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几多艰难,单凭阿宁父亲那么大的官职,几十年来不曾安排下家乡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亲没有本事把女儿生在城里,女儿自己要去闯,挡也挡不住。她只有充满慈爱和忧虑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给我看看。娘家相亲时人不在,叫你阿宁姐去看看。结婚的时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办得像样,不然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记住了吗,髻儿?”

    小髻不敢看妈妈。一个谎话,竟惹出妈妈这许多话。不管怎样,她要再到城里去一次。乡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来是几辈子的事,小髻却只有这一辈子。城里人也并不见得怎样聪明,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罢了。父亲和叔叔,当初不就是只差一步吗?要是爸爸去当红军,今天的阿宁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吗?可惜,现在不打仗,也没有人招红军了。小髻觉得如今自己这样受难,都怪父亲当年错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父亲。又一想,若是父亲当了红军,枪子不长眼,没有叔叔的运气好,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做了烈士,又哪里来的小髻呢!父一辈的事,都过去了,小髻要试试自己的命运。

    妈妈睡着了,小髻抚摸着妈妈嶙峋的手臂。小时候,她觉得这手臂温暖粗壮,无论有多少烦苦,妈妈都会把她解救出来,都会把她香甜地送人梦乡。如今,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里面包裹的骨骼疏松而脆弱。小髻暗下决心,以后要堂堂正正接妈妈到城里去,过安逸的晚年。

    小髻错了,妈妈并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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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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