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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2)
时间:2017年12月09日信息来源:本站原创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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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把你的阴谋诡计详细讲给我听听。”安琪娘又接过已经入睡的安琪儿。

    “她的钱存在那里,一点用处也没有,拿出钱来救我之急,利人利己。我是知恩必报的,一定会感谢她。她孤身一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会常去看她。总之,滴水之恩,我当涌泉相报,关键是时机。你要知道,时机对我太重要了。也许将来哪一天,她死了,在遗产中说把1万元赠予我,也远没有现在的3000来得顶用。这好比给一个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杯水和给一个在游泳池中的人一杯水,意义肯定不同。”沈展平的面部棱角,在薄暮中显得很坚毅。

    “游泳池里的人也需要喝水。游泳池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安琪娘说。

    “那是你渴得不冒烟。”

    “我们不要争论喝水的事了,快到安琪儿看卡通电视片的时间了,她是谁?”

    “军长奶奶。”

    “噢!小沈,看不出你还有这一份家系!那你也算是高干的子孙了。”安琪娘平民出身,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揶揄。

    “不。她不是我的亲奶奶,这只是一个绰号,一个我家乡的百姓送她的尊称。她刚嫁给一个扛长工的穷汉,那汉子就当八路走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总是熬过来了。解放后才知道穷汉已经做到了军长。军长爷爷并不像别的老革命,进了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里的女学生。军长爷爷把军长奶奶接出来,一块享福,只可惜军长奶奶没生养孩子。军长奶奶脾气很怪,一个小山村,出了军长爷爷这么个大人物,穷乡亲谁不想沾点光。大伙有人进了京,都来投奔,军长奶奶一律不见。头些年,给两块钱,一斤粮票,叫乡亲到街上住店吃饭。这几年,物价上涨,军长奶奶也很通情达理,给十块钱,一斤粮票。可你说她小气吧,有时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进京城的学生,她都把他们当儿子似的管起来。星期天只要你来看她,都大鱼大肉地管饭,不怕你笑话,我读大学那阵,常常来,真的只是为的那一顿开荤的牙祭。要是没钱买书,只要你张口,她都是有求必应,结婚时,她还送一份丰厚的礼品。她是一个怪物。尽管有这许多优惠待遇,学子们一旦成家立业,就极少上她那儿去了。你可以说大家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她那个家,实在让人压抑。前两年,军长爷爷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缓缓地说。

    “好可怜的老女人!你就是想从她手里借出钱来?”

    “有钱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怜。”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傍晚,她会痴痴地望着远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说很快就会回家。

    “是的。需要你帮助。请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说结婚,我才可能从军长奶奶那里借来这么大数目的钱……”沈展平考虑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窘逼,没想到声音平稳,很老练的样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狡诈!你这个主意大胆到近乎荒谬。但正是这种荒谬使我发生兴趣,但是我问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们扮演?”安琪娘因为兴趣盎然,不由自主搂紧了安琪儿,安琪儿不舒服地哼叽了几声。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谈得很投入。在部里,人与人之间难得这样不隔心,他既然向一个女人提出,要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这个女人很亲近了。

    “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比学经济更适合你。”

    “什么职业?”

    “当律师。你这么雄辩,没理也能搅三分。”

    “你说错了。我最喜欢学经济了。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做酵母,酿造出更雄厚的资产,这是一种驾驭财富和机遇的技术。它需要具备数学家的智慧,哲学家的思辨,军事家的果断,艺术家的灵感,也要有一点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为什么不像一个聪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聪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时只靠直觉。经济学家有时也只靠直觉。”沈展平很严肃地说。

    “瞧你把经济学家夸的!照你这样说,我也想做个经济学家了。”安琪娘半开玩笑地说。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适合于的职业是什么?”

    “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想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天挺爱琢磨人。说吧,是什么?”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引逗起来。

    “当家庭妇女。只靠丈夫养着,当然这个丈夫必须爱你,还要有足够的钱。要有一个美丽的孩子,自己还需爱好文学和音乐……”沈展平沉吟着说。

    “噢,你是在讽刺我!”安琪娘警觉地叫唤起来。

    “不敢,我现在紧着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呢!我只是运用一个经济学家的眼光,对你做了一个粗浅的分析。牛刀小试而已。”

    别以为对一个知识女性说当家庭妇女是侮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琪娘太渴望能在家中全心全意照料美丽女儿。这实在是一种恭维。

    “谢谢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安琪娘垂下了眼帘。就是丈夫,也不曾这样深刻地洞穿过她的心扉。

    作为感情投资,沈展平觉得今晚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星期天您同我一道去军长奶奶家。”

    “噢!我并没有答应你啊!这件事我还要回去问我丈夫。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

 

                                              四

 

    上班的路上,吕不离碰到了沈展平。吕不离热情地招呼沈展平。

    “车来了,赶几步吧!”沈展平说着,不待回答,撒腿就跑。

    车站在车与他们之间。双方都紧张地向车站逼近。沈展平年轻的双腿像剪刀一样疾迅张合,把坚实的水泥路面夯得微微颤动。

    车没到站牌就停了,这给沈展平的追赶增加了困难,但他与车的距离也在迅速缩短,他已经看得清司机铁青的下颌。

    就在沈展平的长腿刚要插进车门的时候,车门像一本厚厚的书,响亮地合拢了。车踉跄着,发出老爷子咳嗽般的声响,缓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向前驶去……不知是感觉还是幻觉,沈展平看到铁青脸的下巴扭动了一下嘴角,现出一个很冷漠很残忍的微笑。

    机关真是惨害人机体的刽子手。也许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情况下,突然加速跑,沈展平觉得心脏变得大而薄,像一个空水囊,悬挂在西服的钮扣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寻找吕不离。

    吕不离正沿着林荫道,稳定而悠闲地向他踱来。

    “那么远,跑是肯定赶不上的。怎么样,年轻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确的判断。我刚参加工作时,也曾这样不顾死活地追车,后来才发现,得不偿失。它引起的身体功能紊乱,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平复,这是一本外国刊物上说的。人何必要同自己过不去?早出来几分钟,什么都有了。现在时间还很早。完全不必这样仓皇。再说,就是迟到了,又能把我们怎么样?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一次没迟过到。最关键的是;公共汽车过几分钟就会来下一趟,这是雷打不动的,是事情的基本规律,所以,跑是一种谬误。”吕不离说着,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对人敞开心扉,这小伙子终日泡图书馆,感动了吕不离,才使他觉得孺子可教。

    因为怕人分心,吕不离另一手中托的饭盒啪地掉在地上。带饭盒上班是件很麻烦的事,翻了,洒汤,到吃饭时间找地方热,万一临时外出饭就得馊……带饭族越来越少,但吕不离始终不渝。饭盒有无可比拟的长处——省钱。随着通胀,(这是报刊上新近出现的对于通货膨胀一伺的缩略语)饭盒创造的价值越来越大。

    饭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这在颠覆事故中要算大幸运,什么都没有溢撤,只是盖子颠掉了。于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铝饭盒里,铺着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地缀着一些肉未。

    “小肉面。我就是爱吃家常饭。”吕不离解释说。

    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沈展平不无悲哀地想,老吕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图书馆系。沈展平俯身捞远饭盒。

    “凉吧?刚从电冰箱里取出来。双开门,大冷冻室。”老吕自豪地说。

    “您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不追汽车的?”沈展平托着饭盒问。

    “大约……有十年了吧?或许……十多年了吧?”吕不离眯起眼睛,仿佛远处有一个答案。

    “那么,我想对您说:从您不追车的那天起,您的心灵就开始衰老了。”饭盒确实很凉,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针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当作恶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并不怕老,我们这个国度,是讲究尊老的。能够提前得到别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实。这辆车,你追了,我没有追。结果还不是一样,咱俩现在都乖乖等在车站上。”

    “不,不一样。”沈展平倔强地昂起头,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风,吹起他柔软的额发,“我追赶了。虽然没坐上车,但我存在过希望。但您可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况且,只要有希望,就可能变成现实。假如我跑得更快一点,假如车上再多下来一位乘客,假如司机多一点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们不争啦。”吕不离接过饭盒,很有涵养地摆摆手指,“希望并不都是好东西,希望发财的人,买了股票,结果财没发成,命却丢了,正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害了他们……”

    车来了。女司机开的车。如果你等了半天车才来,一般都是女人开的。沈展平挤出一条血路,护着吕不离,不单因为老吕年纪大,还因为他手里的饭盒,还有吕不离的话里让他看到一个缝隙。

    两人站定,沈展平说:“这么说,您对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吕不离很肯定地说,“我是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务虚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静地笑笑,但他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到家,紧张而又小心翼翼地问,“您的话,我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您不打算购买这次的股票了?”

    吕不离昨夜丢钢鏰,心中暗定:国徽面为不买,他喜欢那精密细巧的图案,并且象征着一种神圣。币值面规定为买,他用的是一个伍分的鏰,崭新,像玻璃一样耀眼。他把鏰儿高高抛起。干这种事的时候,紧锁房门,他不能让妻子女儿窥见宿命的他。钢鏰在空中漂亮地旋身,好像优秀的跳水队员,溅落在桌面上。吕不离清楚地看到端庄的国徽面对着日光灯闪耀……但钢鏰从坚硬的桌面获得了动力,重新像撑杆运动员似的跃起……最后死心塌地以“伍分”的嘴脸对着吕不离。

    不算!重扔!

    吕不离把扔址选到了地面,把伍分硬币换成了一角,然后三局两胜、五局三胜……然而,不知是被施了魔法,还是自然界确实存在这样的概率,吕不离的硬币总是币值面朝上。

    这是一种天意。

    所有的中国人,骨子里都信命。

    吕不离决定购买股票。

    这时附近正有一个美丽的女郎注视着他们。汽车内非凡地拥挤,使陌生的人们挨得比情侣还紧密。吕不离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耳边第三根长发,刮在了自己的下颌上。

    股票?这话题太新颖太诡谲了。股票在上海在深圳炒得冒烟,但对于五百年皇都的北京来说,上海、深圳算什么呢?南边的两个小地方!股票是装在魔瓶中的怪物。

    假如没有这个女孩充满探究的目光,事情也许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但有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有了这个女孩明亮专注如矿泉水一般寒彻的目光——吕不离常常在翻字典的学子们眼中看过这种目光——吕不离突然有了一种反潮流的勇气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他像嚼铁蚕豆一样等候有力地说:“我不买我可以买的那份股票。”

    “2000股,都不要?全都不要?”沈展平紧追不舍。

    “是的。2000原始股,都不要。”吕不离口齿清晰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他如期地看到了女孩的惊愕。

    “那么,假如我说,我要了您名下的那份股票,您,不会不同意吧?”沈展平舔了一下嘴唇。顷刻之间,他的嘴唇像住了上甘岭似的爆皮。

    “可以嘛!我全送给你。”吕不离粲然一笑。

    “君子一言,覆水难收。”沈展平施展出置人于死地的果决,“您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这毕竟是一件大事,您在出让一份可能带来好运的权利。我劝您三思而后行,而且这不单关系到您,还关系到您全家的经济利益。回去问问夫人吧,再把结果通知我。在这种事上,女人的感觉往往比男人更精确,比如在香港,玩股票的多是退休的老阿婆。”

    沈展平设身处地为吕不离着想,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他不愿劳而无功。瞎忙活一场实际上大前提根本就没确定。凡事设想得越周全,越光明正大,它的可靠程度就越高。倘若这是一个玩笑,就尽快结束它。

    “小伙子,我的女儿今年已经上大二了。虽然我不好说我们已经算隔辈人了,但我不会在这种事上糊弄你。小伙子,准备你的钱吧,一共要6000块,这不是闹着玩的,且要张罗一阵子呢!”吕不离突然感到一种轻松,自得知要购买股票时,就有一种湿布似的压抑裹紧胸肋,在硬币坠落国徽面呈上的片刻,他曾享受过这种松快,但像羽毛似的一闪而过。这一次,扎实地放松了。

    “老吕,假如有一天,您让给我的这一份原始股,变成了3万甚至30万,您也不后悔吗?”沈展平的双眼灼灼发光,愈逼近目标他愈冷漠。

    “不会。大丈夫做事,说一不二,况且你我还是国家干部,怎会干出出尔反尔的事情?我倒要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假如有一天,这3000元的股票变成了300或者30,或者干脆就成了零蛋,废纸一张,你可不要后悔!我不买,并不一定非要你买,又不像前些年买国库券。”吕不离很正规地将券读作“劝”,而不像潦草的人们读作“国库捐”,“要同觉悟问题挂钩。这一次是姜太公钓鱼……”

    两个男子汉目光对峙着,都坦荡而坚决。在同一个时间突然都莞尔一笑,并异口同声:“我不后悔。”

    那个女孩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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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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