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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1)
时间:2017年12月09日信息来源:本站原创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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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

 

原始股

毕淑敏

 

                                一

 

    借钱。

    只有借钱的时候,你才知道朋友是多么的少!沈展平在脑海里疾速勾勒了一张社会关系及主要亲属一览表。姓名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

    父母?山乡里,贫困的农户。为了供养他们唯一的儿子读书,把骨髓里的精华都蒸馏出来了。儿子读完了经济系的研究生,留在了京城的一个部。父亲的骨髓真的出了毛病,不造血了。父亲萎黄得像冬天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黄叶,只有隔月输一次血,才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油饰一新。沈展平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了,已经三年不曾回去探亲。他抑制住自己想见他们的渴望,节省下的盘缠够给父亲输几回血的。你爱他们吗?你就别见他们,给他们钱,他们就能活下去,活到儿子能够衣锦还乡光耀门庭的那一天。

    同学?一些他很看不起的人现在富了,在这办的公司或是很有背景的合资企业里。他们有钱,区区几千元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酒囊饭袋里的一个零头。沈展平不会去求他们,他永远以当年在学业上的名次傲视他们。

    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们都穷。他们都在搞学问,搞学问的人注定要受穷,这几乎颠扑不破。

    沈展平在辉煌的国家机构里搞学问,但他不甘心受穷。现在,组织上把一个集体致富的机会推到大家面前,犹如掉进牛顿怀里的那个金苹果。

    钱。3000元,也许更多,6000元,或是9000元,或是12000元……这个数字尚守未知之中,但至少要3000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

    还有谁呢?

    沈展平这拨卓越的青年知识分子,就该捧着自己的金脑袋瓜子,永远受穷吗?

    有一个人。在沈展平认识的人里,惟有她,可能有一大笔钱,但她却是极难萌动侧隐之心的……

    “我来晚了!真对不起,地铁停电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像冰糖葫芦又酸又甜一串串抖动在办公室庄重的空气中。

    极大的办公室。因为安装中央空调的管道,房间高度很矮,好像扁火柴匣又被人横踩一脚。办公桌像火车座椅似的紧密相连,办公人员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间教室。

    把众多职员聚集在一起办公的经验,是从海外引进的。好处诸多:无法背后议论人,不能干私活,谁勤勉谁懒惰,一目了然。爱吃零食的女士们,不能肆无忌惮地往嘴里填九制陈皮或夹心巧克力。

    安琪娘又迟到了。

    她总是迟到,她总有理由。所有的天灾人祸总是让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迟到就迟到了呗,若是别人,像鼹鼠一样溜进来就是。那一瞬所有的职员都会表示自己在埋头工作,无所察觉,迟到这件事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迟到了不扣奖金,几乎是国家机关唯一的优越性了。

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京城总是风调雨顺,上班族的征途上充满艰难险阻。不论在国家大事上认识怎样分崩离析,在这一点上大家具有惊人的共识,结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统一战线。

    但安琪娘总要把迟到嚷嚷得每一个人都知道。

    她是那种像面包一样松软而香甜的女人,有很动听的名字。但大家都忘记了,大家都叫她“安琪娘”。她一口一个“安琪如何如何”——我们安琪儿生病了;安琪儿长高了;安琪儿学会说谎了……安琪儿的一举一动都由她美丽的娘发布公报。母以子贵,幼小的安琪儿便使她的妈妈失去了名字,遂成为安琪娘。

    安琪娘非常喜欢人们这样称呼她,说免去了许多不知底细的追求者。

    同这样一个育雏期的女性共居同一个房顶下,真是一大灾难。沈展平初来时,愤愤不已。但只要见过安琪儿,你就会原谅她的妈妈。安琪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婴。

    怎么才能从她手里借出钱呢?

    沈展平茫然地注视着墙壁。米黄色喷涂场面布满不规则的斑点,局部看来,杂乱无章。整体显示出随意的自然美。

    沈展平突然从那些随意喷涂的斑点中,看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它那么鲜明地蜿蜒在垂直的墙上,沈展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熟视无睹!

    “安琪娘,我是小沈。不要回头,静静听我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沈展平抓起桌上的电话,急急地说。

    每个职员写字台上,都有一架通话性能极佳的电话。只有声势显赫的大机关,才有这种气派。只要把嘴对准送话器,对方能听到最细微的音响。办公室人员众多,要求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因此所有的人都用港台歌星般的气声打电话,倍显亲热。

    沈展平说这些话时,很没有胆量,手心窝了一把汗。安琪娘毕业于著名大学中文系,年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平日交往又不多。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决定了,就要付诸实施。不同意,另换别人!天下女人还不多的是!

    他看见安琪娘漫不经心扶起话筒。大机关的女职员都有这种慵懒婀娜的风姿。他看见她的右臂像骨折了似的垂在耳畔,强直地僵持在很不优雅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话像弹弓一样击中了她,她的脖子缓缓地像生了锈的转轴向后拧动……

    “别回头?”沈展平恶狠狠地说。他只有使用命令式,才能固定住她那柔若无骨的脖子。

    “这件事很重要。我想同你单独谈。”沈展平缓了缓口气,很亲切地对着话筒说。

    现代高科技真好,生活中,你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亲呢关系的背景下,凑在一个美丽女人的耳边说话。电话帮了沈展平一个大忙。

    安琪娘根本没理他的恫吓,猛地回过头来,给了全办公室的人一个灿若云霞的微笑,所有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女人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但沈展平感觉到安琪娘审视地观察了他。

    他听到了轻微的笑声:“噢,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黑手党呢?什么事?这么神秘,像地下工作者。现在说不行么?下了班我就要去幼儿园接安琪儿,没有空的。”

    “我同你一起去接安琪儿。”沈展平果断地放下了听筒。

    安琪儿很惬意地伏在沈展平肩上。这个叔叔个很高,使安琪儿看到的世界与平日不同。

    因为安琪儿高兴,安琪娘也就乐意与这个平日很高傲的年轻人交谈。

    “小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好了,不用一直抱着安琪儿,好讨我欢心。没抱惯孩子的人,胳膊挺累的。”

    “我想借钱。”沈展平单刀直入。

    安琪娘不管安琪儿是否乐意,一把把她揽回来:“小沈,我们虽然平日不大说话,毕竟同事一场。你既然张了口,我不能驳你的面子。你打算借多少呢!”

    “最低3000,多多益善。”沈展平原想迂回曲折地先套近乎,然后再伺机提出要求。

但在这个聪明到近乎敏感的女人面前,只有撕掉一切伪装。

    “那就是说,这次买股票的钱,你是一分也拿不出来了!”安琪娘审视着沈展平,“我看你这套西服挺排场,是雷蒙的吧!”

    “是的。”沈展平简洁地回答。

    “是什么?你并没有说清楚。是西服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都是,西服是上次出国考察时公费做的,仅此一套,不知您发现没有,我总是穿同样颜色的衣服,钱说一分钱没有,是夸张。我身上现在就揣着今天发的季度奖金,66元。”沈展平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每个女人都有点自己的私房体己,可那个数目基本上只够给自己买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是给娘家添置点什么。要真存了你说的那个数目的钱,就一定是打了跟丈夫分家另过的主意,那不是好女人干的事。若是动用我们家的集体财产,得和安琪爹商量。况且,在付了我那份3000元之后,我家也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了……”安琪娘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拒绝了沈展平而不安,脸却红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跟您借钱。我只是想跟您借一个人。通过这个人,再借到钱。说穿了,这是一个计策。”

    “借人?借谁?”安琪娘吃惊地问。

    沈展平把安琪儿抱过来,然后对安琪娘说:“借您。”

 

                                              二

 

    吕不离跨进电梯,刚想按关闭键。有个穿柔软皮茄克的身影,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老吕,想把我拒之门外!”

    日本三菱公司的电梯内壁均为锡亮的铝合金,人站在其中,有一种钻进暖水瓶胆的感觉。虽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反射回的人影,倒把小小的空间挤得拥塞。

    吕不离真希望能挤上第三个人,这样在短暂的升梯过程中,就不会太尴尬。对面是部领导的智囊——法规司司长栾德。

    吕不离是图书馆的负责人,他喜欢默默地被书包围着。在书中间要比在人中间惬意得多,安全得多。有时他也好笑自己:书是人写的。在潜意识里,他怕人,尤其是怕声名显赫的人,但他不怕书。哪怕是很凶恶的人写的书,比如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他也没有丝毫害怕。结论只有一个:坏书你可以随时合上,坏人体可未必躲得开!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他是个严厉的人,严厉的人若对你很和蔼,一般是有求于你或自家心情特别好。

    “忙书。再有就是去‘北图’。”吕不离有个外号,就叫“北图”。

    “我需要一些有关股份制、股票方面的奇闻逸事。注意,不是有关的正式知识,那些我都已了如指掌。我的一部有关股份制的书正在付印……”

    “我们已经预订了……”吕不离以为栾德司长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不,我那本书很快会再版的……我是说这次一定要搜集生动活泼的事例……”栾德司长叮咛。

    “好?”北图一口答应,只要是有关书籍的事,他都充满兴趣充满感情地去做。

    10楼图书馆到了。北图像钻出禁闭室一般离开电梯。栾德司长将继续上行,同部长们讨论股份制的问题。

    在旖旎的海南岛,将矗立起两座梦幻般的五星级酒店。部属的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承建了这座宏大工程,决定采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资,每股1元,溢价发行,每股实收人民币1.5

元。除了向他们本公司的员工们发行这种股票,还将一部分原始股像贡品似的呈送北京部里。均分到每人头上,可买购2000股,共需现金人民币3000元整。

    平静的咖啡色大楼,被这张小小的股票,搅得颠簸起来。

    股票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股票?

    吕不离从书架里把茅盾的《子夜》找出来,仔细拜读一遍,他读过许多遍《子夜》了,找艺术感觉,找思想意义,找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找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他都驾轻就熟,倒背如流。这一回,他仔细研读了所有关于股票的章节,依旧对多头、空头似懂非懂,他斗胆判断伟大的文学家沈雁冰先生,对股票也是似懂非懂,才导致这般扑朔迷离。吕不离悲哀地想到: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普及股票知识的最初读本,就是《子夜》。在《子夜》里,股票是同色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部曾经是一个辉煌的王国。下属的单位,经常给部里上贡。比如库尔勒梨、河套蜜瓜、黄山云雾茶等。在计划经济巅峰时期,甚至运来整列火车的啤酒和活鱼。其实,北京的啤酒名震遐迩,此举颇有班门弄斧之嫌。但臣属的诚意可嘉。如今,部已经衰落了,随着市场经济的勃起,一些厂矿已经像春秋时期的诸侯,开始离心离德,与部同床异梦了,但恰在此时,南方这家公司呈上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贡物——股票。

    股票是内部的,同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公开上市的股票,还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转让,市场有限。但据说南方这家公司的总裁很有活动力,几管齐下地在争取他的股票早日上市,只是具体时间还说不准,也许几日,也许几年……这份贡品是西洋景,让吃惯了老祖宗传统的部的职员们,一时判断不出是酸是甜。

    部领导为此讨论了三天。三天后得出的结论与三天前几乎完全一样。老革命们遇到了新问题,第一个意见是不知道怎么办,各部委似乎都没有先例可循;最后一个意见是形势风起云涌,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只要不违法,就由群众自从购买,完全放开。

    为防分配不均,规定了最高份额为2000股。款额一周内以现金交齐,登记身份证号码,由部统一造册,交付南方公司。

    股票?股票!股票……

    股票在部里引起了比前不久苏联解体还要大的波澜。莫斯科毕竟与我们隔着遥远的贝加尔湖,而此刻是吉凶难测地要从诸位的口袋里往外掏血汗钱,去滋润南国那陌生土地上大厦的地基。

    你买股票吗?

    见面时。这句后代替了中国人永恒的“吃了吗”。

    人们都沉默着,潜藏着自己的真实意图。股票像只大老鼠,在深圳和上海这两座今日和往日的冒险家乐园里,乱跑乱窜。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部,到了下面气指颐使的国家公务员们,现在也要下海炒股,心中总有莫名的失落感。

    吕不离开始为栾德司长收集资料,他才发现所有关于股票股市证券方面的书刊,都被借光了。他一方面很高兴,自己管理的书就像女儿,都老死闺中才是悲哀。另一方面他可利用的资料就只剩下报纸了,这要下海里捞针的功夫。幸好这是近来的舆论热点,众说纷坛,可供采撷的不少。

    他收集到了股民自杀的种种实例:有悬颈的,有服毒的,有溺海的,有割腕的。有单刀赴会的……真是不收集不知道,一搜集吓一跳,吕不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充满了因股票而死的冤魂,股市真是除了癌症和交通事故之外,人类社会的第三杀手!

    “北图’,你买股票吗!”

    又有人问他。

    “还没有同内人商量好,你们知道,我可是怕老婆的。”吕不离谦和地回答。他从来不认为怕老婆是一个人弱点,而认为是社会文明的一种高尚表现,他常常以怕老婆自诩,以掩饰自己在一些需要立时决定的重大问题上延宕。假如事后被证明错了,可以很方便地推卸到夫人身上,妇人之见么!对了,则老婆的贤明更可能烘托出男人的伟大与宽容。实际上,他也衷心渴望有一个老婆可供害怕,只是他的夫人温顺得像绵糖,恨铁不成钢。当初只想挑一个老实的,怕自己这个乡下人受城里姑娘的气。如今气倒是一点不曾受,但事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也很累很烦。

    父母极敦厚,女儿吕犀却极泼辣。已经上大二了。但这件事,小孩子懂得什么?

    何去何从,得吕不离自己拿这个大主意。

    洗个澡去吧!吕不离不喜音乐,不喜运动,甚至连睡觉也不喜欢,唯一能松懈读书疲惫了的脑袋的办法,就是洗澡。

    来公共澡堂的多是小人物,有身分的人家中多安有煤气热水器或者干脆就有热水供应。蒸汽像牛奶一样遮挡住人们的面庞,不近在咫尺,分不清是谁给了发议论的演说家以很大安全感。

    “我是要买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就是3000块钱吗?留在手心攥出老鼠尿,也成不了富翁!存在银行里,利率像蜗牛似的往上爬,通货膨胀那颗酸葡萄可早就熟了……”

    “把钱投到股票。万一发了,将来上市时,翻它个六、八、十来个浪,咱们知识分子,也算翻身求了解放………”

    “我随大流……既然是部里号召买……”

    “你可说清楚喽,没人号召你,是自愿,完全的自觉自愿、咎由自取……”

    “我买股票,权当把这钱丢了,或是生了场大病,然后就把这股票找个旮旯藏起来。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快合眼时,就对他说,孩子这是你小时候爹给你买下的,快到股市上去兑兑,没准成了天文数字了………”

    “我不买。没钱。公家没发给我买股票的钱。我为什么要把钱扔到天涯海角那个地方?那座五星级饭店我一辈子也住不上一分钟,在那儿享有一条床腿一块玻璃碴有什么意思?求个心理满足,过过当股东的瘾?积多少年的经验,钱还是放在自己兜里最保险……这可是名人名言……”

    “这是哪位伟人说的!”吕不离问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演说家,他满脸都是洗发香波的泡沫。

    “鲁迅。不是原话,意思绝不会差。嗨,老吕,都什么年头了,你还用这玩艺洗头!用我的!你为什么不用‘飘柔’?”演说家持了一下脸,泡沫中红润的嘴唇大声嚷叫,递过来一瓶精装的带颜色的水,学着广告中的声调。

    “我用惯了这个。”吕不离有礼貌地推开了。

    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扑在掌心,接了一点热水,用手指画着圈,均匀地将它们化成稠浆,敷在业已斑白的短发上,用手挠挠。有硕大的泡沫像螃蟹叶泡似的吐出来。

    “老吕,别用洗衣粉洗头哇!烧头发!”又一位目睹者大叫。

    “用了多少年,我这头发也没见掉。挺好。”吕不离心平气和地答道。

    人们的很多决定,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来的。就在洗衣粉水顺着吕不离的眼角皱纹浸渍他的眼球,又麻又辣时,他决定了——回家去扔钢鏰。

    洗衣粉还要用,一袋可洗一百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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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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