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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下)(6)

编辑:admin 日期:2017年12月12日 浏览: 加入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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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装修完了。
  贺顿手摸着诊所墙壁,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快乐的泪是凉的,一直从颧骨滴落到锁骨的窝里,在那里聚集成了一小洼,好像贴了一块钢洋。
  贺顿满心欢喜地请沙茵来参观,那神情好像是在展示稀世珍宝。“你用的肯定是劣质建材,一股味道。”没想到一推开门,沙茵就捂着鼻子,提出批评意见。
  但她说的是事实。因为春天风沙大,到处门窗紧闭,化工原料的味道浓郁呛人,眼睛辣得直想打喷嚏。
  贺顿忍住了气,本想说,你身为股东,身不动膀不摇地坐享其成,既没有出过一分钱的资金,也没有拉过一车瓷砖拎过一桶漆料,倒在这里指手画脚。又一想,目前正是用人之际,要以团结为重,再说沙茵说的也是事实,自己眼睛也很不舒服。淡笑道:“如果咱们有足够的钱,我当然也会买绿色的环保的,可是……”她没有把话说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沙茵听到这些客观理由,也不好意思,说:“你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我主要怕咱们这样开张迎客,人家一进来就想逃之夭夭,影响声誉。”
  贺顿说:“你想得是很周到。怎样对付异味呢?”
  沙茵说:“我有个朋友是专门研究环保的,好像有专克甲醛的产品。”
  汤小希参观时,倒是赞不绝口,说是从来没看到过如此美丽安详的地方。贺顿听了也不喜形于色,对她的评价不很在意。临终敬老院出来的护工,看到哪里都觉美好。
  三个人坐在一起,研究如何招徕顾客。贺顿说:“首先要让大家知道开了一个诊所,才会有人来。”
  汤小希说:“最好的办法是贴小广告。”
  沙茵说:“不妥。只有修理下水道给空调搬家收购过期药品的才贴小广告。咱们要是也用这个法子,就是自毁声誉。”
  汤小希不服,说:“我也知道这法子不登大雅之堂,可经济啊。我下班后可亲自上街操作,连雇人的钱都省了。”
  贺顿说:“小希热情可嘉,沙茵说得也有道理,咱们的定位很清楚——面向关注心理健康的现代人,应该是有一定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成功人士,我们所用的宣传方式,要和这个定位相匹配。”
  汤小希沮丧:“好吧。算我没说。”
  一时冷场。柏万福走进来,说:“三位女将,我给你们沏了点好茶,一边喝一边讨论,省得上火。”
  汤小希说:“谢谢姐夫。你也不要端茶倒水人前人后地忙了,让我不过意。干脆搬个凳子,一起讨论。”
  柏万福连连后退说:“我不行。你们都是股东。”
  沙茵说:“既然我们都是股东,我们就一起作了决议,吸收你为候补,让你参会。”
  贺顿说:“我反对。”
  沙茵笑道:“反对无效。因为你只是一票,我和小希是两票,从此柏万福和我们享有同样权利。”
  这样四个人就围成了一个圆圈,开始讨论用什么法子打知名度。
  “我见到亲朋好友就宣传,如果开什么学术会议或是相应的场合,我都会记得介绍咱们这个诊所。”沙茵说。
  “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规模有限。况且,只能在学术圈子里造舆论,咱们还得要面向市场。只有真正需要心理帮助的人知道了有关信息,才会找上门来。否则,咱们就是守株待兔死路一条。”贺顿慷慨激昂。
  大家一时沉寂。死路一条这个词太煞风景,一个机构,还没正式开张,就讨论到生死大限上去了,不是个好兆头。
  柏万福开了口:“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不就是想方设法让人知道吗?这好办。我有一个法子,保管灵!”
  三个女人异口同声追问:“什么法子?”
  “出钱,打广告!”柏万福语惊四座。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法子,只是没人说。皇帝的新衣,让柏万福披挂出来。
  “还用你说?砸钱谁不会?”贺顿不屑。
  “听说很贵。”沙茵担忧。
  汤小希双臂抱肩,无话可说。
  “我看两条腿走路。”过了一会儿,贺顿思谋着说。
  柏万福不解:“哪两条腿?”
  贺顿说:“一条是贴小广告,另一条就是打广告。先要搞清楚广告的价钱,然后再看哪张报纸的读者和咱们的客户群重叠。”大家都说行,汤小希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咱们怎么收费呢?”
  沙茵说:“这个不着急。干起来再定也不迟。”
  汤小希嘲笑道:“你这个当老师的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刚才说到读者和顾客要重叠,你不定出价码,谁是你的客户?你和谁重叠?”
  沙茵噎得说不出话来。柏万福说:“薄利多销。”
  沙茵缓过劲来说:“不可。心理师资源有限,只能为中产阶级服务,不可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柏万福说:“中产阶级看的报纸,恐怕就是晚报了。”
  汤小希“呸”了一声说:“晚报是给城市贫民看的。我看,要发在商报、晨报、都市报,小白领们会看。”
  贺顿说:“咱们收费,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我希望城市贫民也能看得起心理师。”
  沙茵说:“那就晚报晨报都登。覆盖面大一些,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总能捞上鱼。”
  贺顿说:“还有一条路,也会对咱们大有帮助。有关信息我也打听了。”
  大家问:“什么路?”
  贺顿说:“在114台登记咱们的电话号码。这样如果有人需要帮助,他又找不到地方,就会去查。一查就查到咱们了。”
  大家问:“那得多少钱?”
  贺顿说了一个数字,大家咋了半天舌,最后还是决定出血。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里,电话的功能谁敢忽略?作完这个决定,大家的身子都往下缩了一截。
  贺顿找到报纸的广告部,一问价钱,吓了一大跳。不要说一版二版这样的黄金版面,更不要说报眼了,就是在报纸的副刊底下韭菜叶宽的一条广告,也要几百块钱。
  贺顿不敢擅作主张,再开会时间上也折腾不起,便打电话一一报告情况,要大家再斟酌。钱反正都是贺顿垫支的,另外两人也烦了这种没出路的讨论,都说,做吧做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打出了知名度,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做心理咨询,那时候咱就有收入了。
  贺顿就和广告公司签了合同,选了星期三的日子登出来。贺顿考虑星期一二白领们都比较忙,可能顾不上看报纸。加上周六周日的报纸也积攒了一大堆,不一定有工夫细细翻阅,广告难得被关注。到了周三,尘埃落定,也许百无聊赖需要心理帮助的人就会看到这条细窄的广告了。
  历经沧桑披荆斩棘,难得一次有座上宾的感觉。广告公司对客户十分热情,特别是临交钱的时候,更是呵护备至。贺顿小本生意,先交了一次广告的费用。这种小打小闹在人家那里是毛毛雨,但苍蝇也是肉,广告公司笑纳百川。断定她们以后还会找上门来,便做放长线钓大鱼之图,态度甚是恭敬。
  从广告公司出来,贺顿觉得自己成了亚当,被人摘去了一根肋骨。从电信查号台交费出来,贺顿简直觉得肾脏被人摘了一个。人虽然没有了一个腰子,也还能活下去,但抵御风险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了。现在,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回到家里,看到婆母在捶腰。贺顿问候:“您不舒服了?”
  婆母眼皮也不抬地说:“累的。”
  贺顿说:“您多歇息。”
  婆母说:“想歇着可歇不了。本想娶了媳妇,我也就熬出头了,可没想到还得为你忙活。”
  贺顿不解说:“我要您忙活什么了?”
  婆母说:“你是没说什么,可你让我儿子说,也是一样的。”
  贺顿说:“我从来没让你儿子说过什么。第一,我没有那个本事。第二,我也没那个需要。第三,最关键的一条,我没那个胆量。”
  婆母说:“我就爱听你说的这第三条。”
  贺顿说:“爱听我也不多说了,您知道就行了。您到底是干什么累着了?”
  “贴小广告啊。我儿子让我干的,说我要是不干,他就得自己去干。现在风声很紧,见一个抓一个。他那个熊样,一出手就得让人逮个正着。还是我老婆子亲自出马吧,不容易引起怀疑。就是真让人抓着了,求求人家看我满头白发也好放一马。”婆母说着,一边把手伸出来让贺顿看,指间还被糨糊黏连着,好像鸭蹼。
  贺顿不知说什么好,又是感动又觉承担不起,说:“妈,您就别去了。我们的客户不是靠这样吸引来的。”
  婆婆不乐意了,说:“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
  贺顿回了屋,柏万福说:“我妈并没有真生气。”
  贺顿自说自话:“还有两天清闲日子。”
  柏万福说:“这话怎讲?”
  贺顿说:“查号台电话开通和报纸上广告开花,都是后天。到时候就像秋收三抢,大忙。”
  柏万福说:“咱先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拉贺顿上床。
  贺顿指指门外,低声说:“不行。”
  柏万福说:“她最近好多了。不跟卫兵似的了。”
  柏万福又说:“我买了消除污染的喷剂,一天往诊所里喷好几回,估计到后天,基本上就没味了。”
  周三到了,贺顿早早爬起来,到诊所电话旁候着。为了节省钱,她在晨报晚报商报上的广告,都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佛德心理诊所,资深心理医生,电话********。”在查号台的登记,更是仅有电话。因为没有具体的地址,所以任何对诊所感兴趣的人,都不会直接找到这里来,只能先来电联系。诊所好比未知小岛,就算布满奇花异草珍禽走兽,也是孤悬海外无人识。电话是诊所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灰色的电话似一摊晒得半干的牛粪,无声无息地堆积在那里。贺顿想起小时候点燃牛粪火的情形。牛粪火是很好看的,有各种色调和层次,像一朵牡丹花,诱人想深入进去……打住,等待。贺顿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一伸手就能把电话抓起来,默默地等待着。现在,是早上七点钟了,白领们已经起身了。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旷野上,无数建筑物披着玻璃幕的皮,好像饥饿的兽,就要把睡意蒙眬的白领们吞噬进空腹。
  晨报已经在地铁和报亭里出售了,人们已经开始翻阅了,已经看完了主要的新闻,就要浏览广告了,马上就要看到我们的消息了……突然,电话铃响了。
  贺顿电光石火抓起电话,满面笑容地说:“您好。”
  “别啰唆了,赶紧把煤气关上。我走的时候忘了,刚想起来,幸亏你还没走……”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贺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男人不耐烦地说:“还没睡醒是不是,赶紧去关煤气。要不锅就干了……”
  贺顿基本上已经能确定这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为了礼貌起见,她好言好语地说:“您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您可能是拨错了……”
  男人这会儿也醒过味来了,说:“你这个人真够戗,拨错了就早点说话啊,冒充我老婆,瞧耽误我这工夫,我们家要起火了你负责啊……”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贺顿甚觉晦气,出师不吉。第一个电话就是打错的,就是救火的,就是……这么想下去,越来越沮丧。她对自己说,不行,这是消极暗示。我要振作起来。她就换了一种想法,在头脑中想象着很多人在翻看登有广告的报纸,眼睛一亮,把手指伸向电话键……
  不管是消极想象还是积极想象,总之牛粪堆似的话机宁死不屈地沉默着,拒不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叮叮咚咚……贺顿习惯了沉寂,被吓了一大跳。她瞬即抓起电话,回答她的却已是忙音。
  我没有耽误时间啊,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应答了啊。这位来访者,对了,现在还不能称之为正式来访者,只能说是“来访预备者”——怎么就那么急性子,那么沉不住气?算了,这样的人,来了也麻烦,不来也罢!
  贺顿宽慰自己,渐渐心平气和。真正心平气和之后,才发现刚才的动静并不是电话铃,而是闹钟的定时铃响了。
  虚惊一场。
  贺顿对自己说,就算是有人要打电话,估计不会选一上班的时间就打,而是要绷到办公室里没了闲杂人等,偷偷地打。毕竟这是隐私之事,等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顿火烧火燎,不停地抓起电话听听,是不是坏了?电话一如既往地正常着。有人敲门,贺顿浑身一激灵,心想不会是哪个心急的来访者,径自找到这里来了吧?三脚并作两步跑去开门,却是柏万福。
  贺顿说:“你来干什么?”
  柏万福东张西望,贺顿说:“你找什么?”
  柏万福说:“找人。”
  贺顿说:“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吗?”
  柏万福说:“我不找你。”
  贺顿说:“那你找谁?”
  柏万福说:“找来访者啊。”
  贺顿好气又好笑,说:“真有了来访者,也得被你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吓跑。”
  柏万福说:“来了几个电话?”
  贺顿翻翻白眼说:“一个也没有。”
  柏万福说:“电话是不是坏了?”
  贺顿说:“没。”
  柏万福说:“也许电话局出了毛病?广告也登了,114也挂了号了,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你等着,我到外面给你打个电话试试。”
  柏万福说着,快步走出门。贺顿说:“用手机打是一样的。”
  柏万福说:“我就用座机打,这样万无一失。”
  贺顿心存感激,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估计柏万福走到了外头的公用电话,屋内的电话铃响了。贺顿抓起电话,说:“怎么样,电话好着吧?”
  对方没答话。
  贺顿说:“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说话啊。”
  对方这才小声问:“你是佛德心理咨询诊所吗?”
  天啊!女的!客户!
  吃中午饭的时间。
  贺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个悔啊!设想了一百种和颜悦色具有专业水准的开场白,没想到居然如此荒唐!她赶紧调整了坐姿,微笑涂满整个脸庞,竭尽温柔地说:“是的。这里是佛德心理所。请问,你有什么事情?”
  “有。我都快死了。你们能救救我吗?”对方带出哭音。
  贺顿有些慌了,没料到问题如此严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态调稳,缓缓口气问道:“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活了,已经自杀过三次了,一次吃安眠药,一次割腕,还有一次是上吊,不过都没死成。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的广告,救救我吧……”声音微弱下去,好像一缕幽魂渐行渐远。
  大中午的,贺顿像被人从领口塞进一把雪,雪水融化,沿着脊梁骨流下,直打寒战。贺顿牢牢抓着电话,好像是电话那头瘦弱女子的细胳膊,不敢有丝毫懈怠。说:“谢谢你打电话给我,谢谢你的信任。请你千万不要放下电话,请听我说,你周围还有什么人吗?你现在在哪里?你……”
  贺顿急得一头冷汗,手都轻微地哆嗦起来,没想到电话听筒里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一个响亮的男子说:“我周围当然有人了,有一大群人呢,我们正在吃午饭,我们看到了报纸上的广告,我们觉得很好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理诊所,大家就说打电话试一试,用了免提装置。没想到,还真的打通了。我们这里没人想自杀,我们都活得好着呢,活蹦乱跳的。心理医生,谢谢你的辛勤工作,你吃午饭了吗?多吃点。拜拜……”
  贺顿死死咬住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咒骂。
  电话又响了。贺顿不想接。对方很执著,一往情深地响。贺顿被吵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拿起电话。但是,她就不说话。
  “你干吗那么半天不接电话?”柏万福的声音。
  “都是你!好端端的,打什么电话?你吃饱撑的呀?你讨厌死了!”贺顿恶狠狠地砸下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柏万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喷着唾沫星子说:“贺顿,你怎么啦?谁欺负你啦?没事吧?”
  贺顿也懒得细说,就说:“没什么,有人捣乱,我刚才正在气头上,对不起。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分钟也别停留。你赖在这里,我心神不定。”
  柏万福莫名其妙地走了。
  贺顿枯寂地坐着。她不敢走,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是开着厕所的门,生怕听不见电话铃声,撒完了尿,也不敢冲水。先支棱着耳朵确认没有电话铃声,这才拉下水闸。
  随着时间的推进,她也渐渐镇定下来。不管怎么说,透过刚才那个电话,你可以肯定报纸的广告是登出来了。
  等待。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燃起希望。
  贺顿不伦不类地想出这句话。在她基本绝望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尖锐地响起。
  这一次,贺顿不再那样受宠若惊趋之若鹜,让铃声响了一阵子,才矜持地拿起听筒。
  “你好。”贺顿很客气很专业地应答。枯坐的当儿,她决定以这种口气说话,增加权威感。
  “你好……请问……你这里是佛德……那个心理所吗?”对方迟疑着,好像很彷徨。
  “是的。这里是佛德心理所。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贺顿不动声色。
  “噢……是……那你是谁呢?”对方是个女子,嗓音细若游丝。
  “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贺顿回答。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对方的声音大了一点。
  “这个……”贺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不在准备范畴之内。“有什么必要吗?”她下意识地反问,刚一出口,觉得不妥,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对方听了她的回答,就“嘎嘎”地笑了起来说:“贺顿,刚才这句话才像你的一贯风格。刚开始拿腔拿调的,我都听不出你的声音了,以为又雇了个小工呢!”
  原来是汤小希。
  贺顿大叫起来:“汤小希,你搞的什么鬼?害得我快得精神病了!”
  汤小希说:“哎呀,你怎么不识好人心?今天不是咱正式开张的日子吗,我不放心啊!这刚给老人换完了屎褯子,指甲缝里还臭烘烘的,就赶紧抽空给你打个电话,你还嫌弃我啦?”
  贺顿赶紧往回找补,说:“我以为你是客户呢。”
  汤小希兴奋地问:“一上午有几个啦?”
  贺顿哭丧着脸说:“一个都没有。”
  汤小希说:“这就对啦!”
  贺顿说:“没心没肺说风凉话。”
  汤小希说:“就连超市开张,也得放爆竹摆花篮送些个低价的大豆油酸奶八连杯什么的,才有人挤破门呢。咱们得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贺顿说:“小希,刚才这几句话,是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以来,说得最精彩的。”
  汤小希说:“你甭以为夸我两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汤小希的能耐还大着呢!总有一天,让你刮目相看!”
  贺顿说:“不用等以后,我现在已经刮目了。”
  汤小希说:“我也不跟你啰唆了。这个电话是慰问电,看你一个人坚守岗位比较辛苦。现在,我也要去坚守岗位了。拜拜……”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几番折腾之后,贺顿已有相当的免疫力,平静地拿起了电话。
  “你好。”贺顿说。
  “你好。”对方说。听声音,是个中年妇女。
  然后就是僵持。那个女子不说话,好像在等着贺顿主动问她。贺顿本来是想说话的,但又一想,既然是你打来的电话,我也已经和你打过招呼了,现在,就应该是你说话了。经过一上午的历练,贺顿学会了不卑不亢。
  “你好。”对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贺顿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她要回应。可是,说什么话呢?也像鹦鹉学舌一样再说一次“你好”,太乏味了。贺顿决定换一种说法:“谢谢你信任我们,把电话打过来。”
  这是一句普通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礼貌的客套话。没想到对方居然激动起来,说:“是。我是信任你们。因为我不知道信任谁了。我只有信任不认识的人了。”
  贺顿陡地挺直了身体,甚至连原先跷起的二郎腿,也放下并拢起来。当一个人对你说——他信任你的时候,你是没有胆量继续吊儿郎当的。
  “你遇到了什么让你烦心的事情?”贺顿不紧不慢地询问。问得太急了,反会把人给吓走。
  “烦心的事可太多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我特别想看看心理医生,你们那里有这方面的服务吗?”对方烦乱但是并不糊涂,不愿轻易将自己隐私告人,先要探听清楚情况。
  这正常。若是贺顿自己,也会如此程序,哪能轻易就把心里话掏给你?贺顿体谅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打来电话的选择很正确,这里正是提供心理帮助的地方。”
  “哦……那太好了。我特地等了半天,等到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给你们打电话……哎呀,对不起,来人了,以后再说啊……”
  不待贺顿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对方就落荒而走。留下贺顿怔怔地听着忙音,险些以为刚才幻听。
  贺顿终于明白了,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招徕来访者,那你就必定会接到很多有始无终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铃会让你把半泡尿憋回去,百米冲刺一样拿起听筒。等到一泡尿撒完了,那边会不耐烦地放了电话,留下无人值守的恶劣印象。吃饭的时候,电话铃会逼得你把半口饭吐回碗里,如果你的食管里还蠕动着没有咽下的饭团,音色就会带着打嗝的韵味,丧失专业感。电话线就像一根蚯蚓,缠在脖子上,让你不敢有须臾懈怠。
  贺顿凭着直觉相信,这个女人是真的求助。整个下午,贺顿都在等待她的电话。也许是她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她的办公室里一直门庭若市,也许她被临时委派了活计,出门在外?总之,贺顿一直在挂念着她,但她销声匿迹。
  第一天毫无建树地过去。柏万福来叫贺顿吃饭,贺顿执拗地说:“我不饿。”
  柏万福从贺顿青灰的脸上知道形势不妙,也就不问详情,只是说:“还是上去吃吧。一家人在一起,热闹。你也可以换换心情。”
  贺顿说:“我现在怕的就是热闹。”
  柏万福说:“来日方长,怎么能不吃饭呢?”
  贺顿说:“我怕上楼吃饭这一会儿工夫,正好有人打电话过来,岂不断了一个机会?”
  柏万福说:“你要是不吃饭,身体垮了,所有的机会都断了。”
  贺顿只得说:“好吧,那麻烦你把饭给我送到这里来。”
  柏万福说:“还端起了老板架子。”
  贺顿说:“不是老板,是老农。长工抢种抢收的时候,都是地头吃饭。”
  柏万福把饭送了来,说:“你吃。”
  一碗汤面,白菜叶上飘着鸡蛋花,还有葱花和香油的味道。贺顿用筷子一拨拉,面条下面还卧着一个鸡蛋。
  “这是你妈卧给你吃的独食吧?”贺顿问。
  柏万福被人捉住了赃,忸怩地问:“你咋知道的?”
  贺顿说:“你不要忘了,我是学心理学的。”
  柏万福大惊,说:“心理学连这也管?”
  贺顿说:“那当然了。心理学什么都管。”
  柏万福说:“心理学可真够累。”
  贺顿说:“要是总没人来,就不累。咱就关门了。”
  柏万福说:“别说泄气话。新造的茅坑还三天香呢。”
  贺顿说:“你这是什么话?把我们这儿比茅坑了?”
  柏万福说:“亏你还是学心理学的,连这都不懂?新造的茅坑人家三天之内都找不到,更不用说你这种姜太公钓鱼的行当了。别着急,反正房子是咱自家的,也不用交房租。赔得起。”
  柏万福本来是想给贺顿舒心,但这一说,贺顿又想起了钱开逸的借款,心里就忧郁,又不能明说。催促柏万福:“你快走。你站在这里,我吃不下饭。”
  柏万福不解,说:“你吃你的,碍我什么事?”
  贺顿说:“吃饭不能被人看。只有乞丐才当着外人吃饭。”
  柏万福说:“我又不是外人。”
  贺顿强调说:“你就是外人。我以外的人都是外人。”
  柏万福说:“咱两个都那个了,你还说我是外人。冤枉啊。”
  贺顿说:“你再啰唆,以后我就不让你那个。”
  柏万福说:“得,我这就走。”
  柏万福走了之后,贺顿开始吃饭。她知道婆婆做面条的时候,每次只打一个鸡蛋花,丝丝缕缕的蛋花飘得像飞天的衣裙,看着满锅扑腾,吃到嘴里却虚无缥缈。婆婆会把一个整鸡蛋偷偷卧在儿子的面条之下,好像一个潜藏极深的特务。
  想到这里,贺顿莞尔一笑,狠狠地咬向鸡蛋,像是粉碎了一个阴谋。
  正当婆婆的痴心妄想被贺顿的牙齿研磨之时,电话铃响了。贺顿不慌不忙地把鸡蛋黄咽下,可不能让它噎住了自己。在乡下,被噎住的孩子闹不好会送了小命。贺顿又用舌头在口腔里清扫了一遍,断定没有残余的饭渣会让口齿不清,然后,稳稳当当接起电话。
  “你是佛德心理所的值班人员吗?”对方是个男人。
  “是。”贺顿简洁地回答,甚至没有说“你好”。直觉中,她认为对方是一个不喜欢繁文缛节的人。
  “很好。现在还有人值班,我对你们的好感增强了。如果我有心理问题,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咨询吗?”对方很快推进着。
  “是的。欢迎你。”贺顿言简意赅。
  “你们在报纸上的广告中说,有资深的心理专家。我可否知道他们的水平究竟是怎样的?”对方有板有眼地开始调查。
  对这个问题,贺顿倒是有所准备。她说:“他们都是有执照的心理师。”
  “有文凭并不一定有水平。”对方来者不善。
  “您说得对。但是,如果你没有来过,就无法评判他们的水平。”贺顿寸土不让。
  “你的意思是,我有必要到你们那里去一趟?”对方好像在思考。
  “我建议你——如果关心自己的心理健康,觉得有必要接受心理医生的帮助,我们愿意伸出手。”关于如何回复电话,贺顿已经作了一些准备,再加上整个一天百无聊赖,更是将各种古灵精怪的可能性都推敲了一番,滴水不漏。
  “好。我们愿意伸出手。不过不是我的手,是我妻子的手。我觉得她很需要心理师的帮助。可以预约时间吗?”对方实质性推进。
  “不可以。”贺顿断然拒绝。
  “咦?为什么?我以前没有看到过你们的广告,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吧?你们刚开张就爆满?不能吧?为什么你们要把送上门来的客人拒之门外?”对方疑惑。
  “你说是要你的妻子来,对吧?”贺顿说。
  “你说得很对,是我的妻子。”对方说。
  “你的妻子多大年纪?”贺顿问。
  “今年二十一岁。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吗?”对方不解。
  “当然有关系了。她是一个成人了……”贺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男子不悦地打断了,说:“她当然是一个成人了,否则我成了什么人?和一个幼女做夫妻?”
  “对不起,我的本意并不是想冒犯您,只是再次强调一个事实。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讲,她有权决定自己是不是来看心理医生,而不是由她的丈夫决定。”贺顿坚定地说。
  “但是我很爱她。”男子第一次露出了软弱和踌躇的气息。
  “爱并不等于包办。”贺顿也放轻了声音。
  “你的意思是说——除非她自己决定要看心理医生,我不能代表她?”男子若有所思。
  “正是。”贺顿表达得很清晰。
  “好吧。那我和她商量商量。如果决定了,我会再和佛德联系。”男子说完,放下了电话。
  贺顿如同和人吵了一架,不想再说话。虽说赢了,有什么收获?除了疲惫。
  这是一个来访者吗?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来访者。他谈的是一个心理问题吗?毫无疑问,他谈的是一个心理问题。可是,他的妻子——她会来吗?答案十分茫然。如果她最终不来,贺顿就做了无用功。诊所的来访预约记录上,还是一个屹立不倒的零。
  贺顿一直坐着,即使是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她也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因为从今天起,她就正式在机构里上班了。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单位,为自己制作了一个身份。她是自己的老板,为自己加班是天经地义的。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
  塑像般坚守着。柏万福走进来,说:“几点了?十点了。回家吧。睡觉吧。”
  贺顿说:“我再守一会儿。晚报也登了,人们都是晚上临睡前看报纸。”
  柏万福说:“我上街给你买了今天的晚报。我从头到尾搜了三遍,都没找着,心想你一定是叫人骗了,后来好不容易才在报缝的犄角旮旯看到佛德。以后别干这傻事了,纯粹打水漂,没有人会看这种比眉毛还细的广告。”
  贺顿知道柏万福说的是对的,但她不能承认,那样太栽面子了。在柏万福面前,她是先知先觉的人。她说:“万事开头难。不要说风凉话。”
  柏万福说:“你到底几点钟能下班?”
  贺顿说:“十一点。”
  柏万福说:“这若在工厂,叫小夜班,要发夜宵补助。”
  终于收到了第一份咨询费。
  工作完成之后,贺顿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跑完一场马拉松。柏万福走了进来。贺顿说:“你来得正好。来访者刚走。”
  “什么叫正好?我来了好几次了,悄没声息地走进来,听到那屋里有说话的动静,就赶紧溜了。这是在外头瞅着那女人走了,才敢进来。”柏万福给贺顿倒了一杯开水,说:“歇歇吧。顺利吗?”
  贺顿回答:“还行。”
  柏万福说:“还行是怎么回事?”
  贺顿说:“就是基本上还可以。”
  柏万福说:“人家给钱了吗?我看那个女的挺刁的,不是个善茬。”
  贺顿说:“不许这样随便议论人。而且你以后在街上要是看到这个女人,就假装不认识。”
  柏万福说:“为什么呀?还跟参加了地下党似的。”
  贺顿说:“这是工作需要。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子弟。”
  柏万福说:“好好,就依着你。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贺顿说:“什么问题啊?”
  柏万福说:“她给钱了吗?”
  贺顿说:“给了。”
  柏万福说:“在哪里放着呢?”
  贺顿说:“你什么意思啊?查我的账?还是要收缴家库?”
  柏万福说:“我就是想看看,像你这样坐着跟人家聊,就能挣钱吗?而且据我在门外偷听的结果,基本上一直是她在说,你说得很少。就这样,她还付给你钱,这不是傻×吗?也许她给你的是假钞。”
  贺顿哭笑不得,说:“你心地黑暗。”说着拉开抽屉,说:“看看吧,是不是真的钱?”
  柏万福拿出钱来,抖动检查,特别是大钞,又是透视抻拉又是在耳边呼呼扇风,贺顿笑起来,说:“就算原本是真钞,也得叫你给晃悠散了。”
  柏万福郑重地把钱收起来,说:“媳妇,我佩服你。”
  贺顿说:“佩服我能挣出钱来?”
  柏万福说:“不单单是这个。谁不佩服能挣钱的人呢?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想原来我也是个好学上进有尊严的人,但厂子垮了,这不是我的责任,可我就变得好像是个废人了。我佩服你能让别人觉得把钱给你值得,这就是你的能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把心里话说给你,还给你钱,这不是天大的本事吗!”
  贺顿被柏万福说得心热,木讷的男人居然能理解自己的工作,她说:“你愿意帮助我吗?”
  柏万福不乐意了,说:“瞧你说的,好像我以前不帮助你似的!”
  贺顿说:“愿意就说愿意,不乐意就算了。”
  柏万福忙说:“当然乐意了。”
  贺顿说:“我以前让你帮忙的都是买瓷砖修电灯之类的粗活,今后想发展你干点细活。”
  贺顿以为柏万福听了这话受宠若惊,不想柏万福很为难地说:“要是这样,我恐怕帮不了你。”
  贺顿说:“刚还说要同舟共济呢,真要你帮忙就拿糖。”
  柏万福说:“天地良心,哪里是拿糖!我是怕干不好,辱没了你的名声。”
  贺顿说:“名声咱们一起创。你就大胆地向前走。通过今天的实践,我发现除了心理师以外,辅助工作的人也很重要。比如,平时要有人守着电话,最好是两班倒,这样人家来咨询的时候,咱们就能保证时时有人。再有,要有人前台接待,不能让心理师一开始就抛头露面,要保持一定的权威感神秘感,一旦隆重相见,更有治疗效力。最后收钱这个步骤,不能让心理师经手。不然来访者很容易觉得你利欲熏心,对以后的治疗不利。还有……”贺顿说得兴起,柏万福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慢着慢着,先告一段落。我可记不住那么多。你前头讲的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咱倒着捋。先从最后说的这项开始,不就是交代我收钱吗,这太简单也太让人快活了,我乐意干。”
  贺顿说:“你负责收钱可不能像刚才那样,把钱翻来倒去恨不能看出血来。知道的明白你是在查验伪钞,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贪婪和不相信人。”
  柏万福说:“好了,媳妇,这点策略我还是懂的。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丢了你的脸。如何前台接待,你可能要教教我。再有就是接电话的事,你也得传授。”
  贺顿说:“这好办,我如何接电话,你就在一边看着。熟能生巧。”
  柏万福说:“这要是在工厂,叫做学徒。”
  贺顿说:“学徒工是不是要给师傅交钱?”
  柏万福说:“你说的那是旧社会,新社会不用给师傅交钱,还发生活费。但是,头还是要磕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贺顿说:“磕头的事就免了,但徒弟给师傅端个茶送个水的,一定不能少。”
  柏万福说:“这你放心。以后凡是在这诊所之内,我就给你端茶倒水。不过,要是回了楼上,你还得给我端茶倒水。咱也得让老妈看看,不是气管炎。”
  两个人说笑了一番,电话响起,又有人来咨询。贺顿一五一十地解说,柏万福洗耳恭听,努力学习。
  贺顿打完了电话,在明亮的灯光下,打量柏万福,说:“你得换换外包装。”
  柏万福抻抻抹布似的外衣说:“咋啦?这不挺好?纯棉的。”
  贺顿说:“太无产阶级了。心理这事现阶段还是有钱的人来得多。做男接待,得洗心革面,中规中矩。”
  柏万福手足无措地说:“这我就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了。”


第12章


  贺顿相中了一套藏蓝色的西服,还有配套的红色条纹领带和隐格衬衣。柏万福虽然瘦弱,骨头架子还很匀称,好衣服一上身,人立马就精神起来。
  “像个银行职员。”他自己说。
  “当然了,这叫证券蓝。”贺顿说。
  “心理所也不是储蓄所。”柏万福提出异议,其实是心疼钱。这套衣服,可能比他有史以来穿过的所有衣服的总和还贵。
  “来的人,多半是有身份有头脸的人,你也要旗鼓相当。”
  柏万福摸着价签说:“要不咱们再走走,货比三家?”
  贺顿说:“耽误不起那么多时间。诊所现在是空城计,来了电话,无人应答。”
  柏万福说:“就算是有人应答,也不见得能成就一笔业务。基本上是无用功,工厂管这叫废品。”
  贺顿说:“这可跟工厂不一样。虽说没有成交,可人家知道了有这样一家机构,知道这家诊所时时刻刻有人值守,这就是口碑。日后他有了问题,也许就能想起咱。”
  柏万福说:“不就是证券蓝吗?访访有没有便宜点的?人家也不会扒拉着我的脖领子看商标,大体上像那回事就行了。”
  贺顿说:“不成。一分钱一分货。”
  柏万福说:“那你这个公司给我报销西服钱吗?”
  贺顿说:“想得美。”
  柏万福说:“这可是工作服。除了到诊所上班穿这套衣服,别的场合我敢穿吗?要是叫原来厂子里的弟兄们看到了,还不得成群结伙地找我借钱?”
  贺顿说:“你就是把它当成了工作服,也不能报销。再说,里出外进花的还不都是我借来的钱?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
  柏万福说:“舍下的孩子快有一个幼儿园了,套下的狼崽子屈指可数。”
  贺顿说:“时候不早了。交钱走。”
  两人回了诊所,录音电话上显示有几个人来过电话,打开一听,都没有留言。打电话的人都心中惴惴,面对机器,不愿倾诉。串串忙音,好像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小兽的脚印,你知道它走过,却捉不到它。
  柏万福说:“咱这是守株待兔。”
  贺顿说:“也不能扯开嗓子大张旗鼓地到街面上吆喝,那是磨剪子。”
  柏万福说:“外国怎么招徕顾客?”
  贺顿说:“刚开始也是没人来,后来不断宣传,大家知道了心理健康也需要别人帮助,慢慢就成了习惯。”
  柏万福说:“用了多久?”
  贺顿说:“资料上说美国用了二十年。”
  柏万福说:“乖乖,中国最少要用四十年。”
  贺顿有些奇怪,说:“凭什么这么说?”
  柏万福说:“就凭中国穷,就凭中国人多。胃还没填满,谁还顾得上心。”
  贺顿说:“也对也不对。中国现在是有人连饭都吃不饱,但也有人得肥胖病富贵病。中国人也许用不了你说的那么长时间。”
  柏万福说:“就算用不了四十年,三十年也是有的。到那时候,咱俩都住敬老院了。”
  两人说着,来了电话就接,没电话就看心理方面的书。柏万福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也算其乐融融。
  预约成功率大约在百分之一。也就是说,一百个电话之中,只有一个人会决定来这里一试。除了贺顿自己做心理师以外,沙茵和其他外聘的心理师也常来。
  柏万福说:“我预约下了一个来访者,只是他的要求有点怪。”
  贺顿说:“什么要求?”
  柏万福说:“那人是个男的,姓武,武松的武。听声音,五大三粗。”
  贺顿说:“这又怎么啦?又不是景阳冈上打老虎,和声音高低没关系。”
  柏万福说:“估计有点关系。他说,要一个高大威猛的心理医生给他看。”
  贺顿说:“真奇怪。我听说过要博士的,还听说过要有留洋背景的,还听说不要男的或是不要女的,可没听说过对身高体格有要求的。看来,把咱们这里当拳击场了。”
  柏万福说:“我也不知道你同学当中,有没有膀大腰圆跟鲁智深那模样的心理师,要是有,我就和来访者最后定下话。要是没有,也就趁早别揽那瓷器活儿。”
  贺顿思谋了一下,打了几个电话,对柏万福说:“你就和来访者最后约定时间吧,明天下午三点。”
  柏万福是个稳妥的人,说:“哪一位啊?我觉得常来的这几位心理师,没一个身材够这标准,除非你发展新生力量。你那边还没敲定呢,先把这边定死了,是不是悬啊?还是先找着长得跟施瓦辛格那模样的男心理师,咱这边再操作不晚。”
  贺顿说:“你放心好了,都交给我安排。”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柏万福沉不住气了,说:“你约的心理师什么时候到啊?我可跟人约的是三点。这就快到时间了。要是来访者都到了,咱的人才呼哧带喘地进来,恐怕给人的印象不大好吧?你赶紧打个电话催催,是不是头一次到咱这儿来,找不到地方了?”
  贺顿说:“你还挺操心的。没事。”
  两个人就等着。十几分钟过去了,来访者没到,膀大腰圆的心理医生也没到。柏万福坐不住了,说:“你约下的这个心理师咋回事啊,太不守信用了。”
  贺顿头也不抬地说:“你放心。人家也是老江湖了,估计不会误事。”
  柏万福说:“这个来访者可是我约下的,是我捶胸顿足地跟人家保了证的,要是心理医生迟到,我的脸往哪儿搁?”
  贺顿火了,说:“你还有完没完啊?这不还没到时间吗!沉住点气。你把我的头都吵大了。”
  柏万福一想也对,就算出了个三长两短,也得贺顿收拾残局,就不再啰唆。到了还差五分钟三点的时候,门铃终于响了。柏万福抹抹头上的汗说:“我的天!总算来了。总算赶在来访者之前到了。”说着,三脚并作两步去开门。
  一个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柏万福热情地说:“您总算来了!”
  大汉说:“来了。我没迟到啊。这还提前了五分钟呢!”
  柏万福说:“还是早点来做准备好。不然,人家来访者到了,咱们还没安顿妥帖,不合适啊。”
  彪形大汉说:“行。以后早点到。”
  柏万福说:“您贵姓啊?”
  大汉说:“姓武。武松的武。”
  柏万福一乐:“您也姓武?”
  武大汉说:“是啊。还有一个姓武的啊?”
  柏万福说:“对。来访者也姓武。”
  武大汉说:“我就是来访者啊。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要一个人高马大的心理师。”
  柏万福一下子简直要晕过去,原来,心理师还是没有到,此人是来访者。“您先坐,您喝水,您喘口气……”柏万福一个劲儿地张罗,待到一转身武大汉看不到自己神情时,恶狠狠地对贺顿撇嘴:你约的那个人到哪儿去了?!
  詹勇急匆匆赶进来,连连说:“不好意思堵车了。还好,还差一分钟。”
  对于心理师来说,只比预定时间提前一分钟,就是迟到了。贺顿把詹勇拉到一边,低声说:“来访者已经到了。就是我昨天同你说过的那个情况。”
  詹勇走过去,说:“武先生,您好。”
  “您好。您是……”武先生不知道这瘦小枯干的男子是何方人氏。
  “我叫詹勇。是您今天的心理师。”詹勇风轻云淡。
  武大汉笑起来说:“您一定是搞错了。我昨天和你们预约的时候,说得很清楚,我要一位人高马大的咨询师,你们答应了。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好像就是这位先生答应的。”武大汉回身一指柏万福。柏万福早被这突然的事变吓得不知所措,见战火燃到自己身上,说什么都不是,只有尴尬无比地点头。
  詹勇说:“请心理室里面坐。”
  武大汉说:“屁股一坐下,咨询就算开始了?”
  詹勇说:“通常是这样……”
  武大汉说:“那我不到里面就座。你们欺骗了我。”
  贺顿说:“我发现你很生气。”
  武大汉说:“我当然生气了。你们说有人高马大的咨询师,但是,现在,货不对板。你们希图以次充好蒙混过关,这涉嫌诈骗,我不能入瓮。”
  詹勇说:“我能理解你的气愤。如果我的咨询没有效果,你可以不交费,你看这样如何?”
  武大汉说:“这样也不行,好像我武某人掏不起这几个小钱,跟你们斤斤计较似的。我要的是一个道理。”
  柏万福原来是向着武大汉的,觉得贺顿偷梁换柱对人不起,听到这样几个变通意见都被无情否定,立场马上转向,说:“这位同志,我们原来是有一位身高体壮的心理师要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赶到,所以改为詹勇心理师来为您服务。您这也不成那也不行,这不是有理反倒变无理了吗?就算是发射航天飞机,天气不行还只能另择他日。什么事都有个天灾人祸是不是?”
  这一席话,让武大汉的火气略微平息了一点,说:“如果原来为我安排了符合要求的心理师,他因故没来,我觉得倒是可以原谅的。”
  贺顿说:“对不起,刚才这位先生对情况不很熟悉。并没有什么特意安排的人高马大的心理师。从一开始,安排的就是詹勇心理师。你不必原谅我们。”
  刚刚缓和下来的局面又变得剑拔弩张。柏万福简直绝望了,不晓得贺顿搞什么鬼,看来是不把这个大汉气得七窍生烟口吐鲜血,贺顿绝不肯善罢甘休。
  武大汉说:“我要投诉!你们一个社会服务性机构,如果帮不到人也就算了,是你们能力有限,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们为什么要害人?浪费了别人的时间不说,还要戏耍他人,毁坏尊严?”说着,示威性地挥了挥拳头,蒜钵样的拳头带动满室的空气呼呼作响。
  贺顿说:“您说得很对。我们是一个助人的机构。助人是一种精神的劳动,所以和体格没有太大的关系。您要求一位彪形大汉来做咨询,实话跟您说,我们没有这样的心理师。所以,昨天我们面临的情况就是,如果我们实话实说,您就不会来咨询了。既然您希望咨询,就是您遇到了需要心理医生帮助的事件。您的那个要求,并不是心理治疗中最关键的因素。您不知晓这些,我们可以原谅。如果我们因为这一条而拒绝了您,就是失职。所以,我们还是请您过来了。这是一番好意,和欺诈无关。”
  武大汉张口结舌,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干瞪眼。贺顿接着说:“我觉得您的要求很奇怪,一定有很重要的理由。也许心理师可以和您一道探讨这个原因。原因找到了,您的问题就解决了。因为终究和您的要求有差距,所以,如果您不满意,可以不付钱。您觉得如何呢?”
  武大汉说:“好吧。既然我已经来了,我就听听你们给我安排的这个弱不禁风的心理师有什么说法吧。”
  詹勇领着武大汉落座。
  武大汉说:“说什么呢?”
  詹勇说:“按想好的照直说。”
  武大汉说:“不成。那是面对着一个比我还魁梧,最起码和我是一个重量级的男人才能说出的话。面对着你这样的男人,我说不出。”
  真是羞辱。好在詹勇训练有素,处变不惊:“那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的问题,和性别有关?和体积有关?”
  武大汉大惊道:“你如何知道的?”
  詹勇说:“你自己告诉我的。”
  武大汉不知所措道:“我好像什么都还没开始说。”
  詹勇说:“从你一走进来,甚至从你一打电话来的时刻,已经在说了,人的心理,无所不在。”
  武大汉被心理师的开场白吓住了,觉得这小个子男人还真有些道行,就说:“好吧,我告诉你,你不要笑话我……我很自卑。”
  詹勇不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武大汉停了半晌,说:“你为什么不表态?”
  詹勇说:“你需要我表什么态?”
  武大汉说:“关于自卑。”
  詹勇说:“我也自卑。”
  武大汉冷笑道:“你自卑很正常。”
  詹勇沉稳地说:“为什么呀?”
  武大汉撇撇嘴:“你这样矬的个头儿,当然有理由自卑了,又这么瘦。”
  一般人,特别是男人,看到另一个男人这种充满轻蔑的眼神,怒火会腾空而起。好在詹勇经过修炼,已经过了这一关,现在重要的不是反驳来访者的这个说法,而是要听出这个说法背后的含义。
  如同青色的核桃被剥出苦涩的内核,一旦心理师能跳脱出常人的自然反应,就捕捉到了武大汉的话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身材高大又是个男人,他再有自卑,就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詹勇要核对清楚大汉的真实含义。
  大汉说:“那当然了。自卑也是要有资本的。”
  詹勇继续核对:“你说的身材高大的男人,主要指的是谁啊?”
  武大汉警觉起来,说:“你什么意思?”
  詹勇说:“我的意思很简单,当我们用形容词说起某一类人的时候,其实头脑中是有某些面孔出现的。”
  武大汉松了一口气,说:“那我会想起项羽、关公、李逵……”
  詹勇逼近了一步,说:“会不会想起你自己啊?”
  武大汉没料到詹勇在这里等着他呢,猝不及防,说:“会。”
  詹勇说:“你觉得高大的男人是没有权利自卑的?”
  武大汉愤愤地说:“不是我觉得。是社会这样觉得,是你这样个子矮小的人这样觉得,是女人这样觉得。”
  詹勇说:“那你挺惨的。连自卑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大汉一下子激动起来,说:“你说得太对了。尤其是从你这样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嘴里说出来,我觉得太受用了。谢谢你啊!”大汉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詹勇的手。詹勇虽然很为自己的治疗取得了如此的进展而高兴,还是很快地缩回了自己手。因为大汉很激动热情,在这种情况下,那两只蒲扇一般的大手,要是不知分寸地合拢起来,估计自己的手三天之内都捏不紧筷子。
  詹勇继续说:“因此你就要永远装作强大,不能说出心里的悲哀。”
  大汉说:“你怎么这样能懂得我?我们上辈子是不是曾经相识?”
  詹勇说:“其实这些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谢谢你的信任。”
  武大汉摸摸锃亮的头皮和硕大的耳垂,说:“没有啊。我没跟你说这些个啊?我跟谁都不说,我要让人们以为我总是坚强。”
  詹勇说:“可是你要求一个高大的男心理师来帮助你,这就说明你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有力量的。”
  武大汉沉思了一会儿说:“原来是这样被你看出了破绽。服了服了。”
  詹勇开了个玩笑,说:“那你现在可以接受一个又瘦又小的心理师来帮助你了吗?”
  大汉说:“我已经接受了。咱们正式开始吧。”
  詹勇笑笑说:“已经开始很久了。”
  大汉说:“我以前不是这样高大魁梧的,在十八岁之前,我都像个侏儒。一个孩子如果在该长个的时候总是按兵不动,那是非常沮丧的事情。特别是你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爸爸。特别是你的爸爸不停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像我的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多高多高了……我们家住的是老房子,我爷爷在我爸爸小的时候,每年会在墙上刮一道杠,十岁长到哪儿了,十五岁长到哪儿了……记得门儿清,那是身高的历史档案。每次我被家里人按到那些杠杠前面,都如同酷刑。一个在身高上不占优势的孩子,本来就是非常自卑的,如果你长在大家都矮小的家里,还算幸运,因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笑话谁,大家彼此彼此。如果别人都比你高,你就是一个异类,你就格外孤单。到了我十九岁那一年,事情突然起了变化。我不知道人的身高遵循怎样的命令,是不是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管身高的按钮,在那个特别炎热的夏天,被高温打开。我在半年内长了二十厘米,好像一棵笋拱出地面。一家人都欢欣鼓舞,可是长高并没有给我带来相应的自豪感。也许是因为长得太快了,我全身的骨节都开始痛。个子虽然上去了,但骨头很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情况比以前还糟糕。以前人家还能原谅你是个头小不能干活,但现在,你没有任何借口。自卑的种子就是从那时候种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我高大健壮的身体里,始终潜伏着那个小男孩。后来,我上了大学,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刚开始是给人打工,后来自己做了老板,也就是常说的从长工变成了东家。后来又娶妻生子,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乘风破浪遇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汉子,只有我心里才知道,苦啊!最近,我的公司不景气,我都快崩溃了,可我一回到家里,妻子还是总拿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缠我,嫌我没有以前浪漫了,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啦等等。老父老母也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到我身上,觉得我是钢铁战士。我觉得他们把一根根的吸管插到我的骨髓里,从我这里汲取金钱和力量。但是,我心中的苦衷又有谁知道?又有谁来分担?我能向谁倾诉?谁能给我支撑?”
  武大汉说到这里,热泪盈眶。好像是对流泪的感觉十分生疏,武大汉有点惊惶失措。詹勇不失时机地把盛满柔软纸巾的盒子推了过去,说:“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尽情哭出来吧。”
  武大汉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把纸巾抽出来,蒙在了脸上。他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好像两孔泉眼,飞快地就把整张纸巾浸透了。武大汉也不把纸巾取下来,任由它们在自己的脸上化成黏稠的纸浆。
  詹勇有点想笑,因为这情景委实好笑,一张磨盘大的脸上糊满了白色的泥泞。当然了,他是绝对不会笑的。他能体会到在层层社会舆论重压下,一个男子汉承受的压力快把他憋炸了。
  “你哭吧。别压抑着自己,这里是可以尽情哭泣的地方。”詹勇要给他加油。哭泣是一种治疗。
  大汉停顿了一下,在詹勇以为他决定不再哭泣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刚开始还有点羞怯,遮遮掩掩呜呜咽咽,好像是派出了哭泣的侦察兵,在细心地考察地形,以判断这里到底适不适合驻扎大队人马。心理室的安静和心理师的关切,好比是丰美的粮草和充足的水源,侦察兵马不停蹄地回来报告:这里是可以哭的!这个情报一回来,可就不得了了。大部队山呼海啸地涌流过来,大汉哭声震天,心理室的窗玻璃因为共振而簌簌颤抖。这男人悲痛的眼泪颗粒是如此之大,好像冰糖葫芦一样噼里啪啦地坠落着,每一颗落到衣物上都会迸湿茶杯大的面积。
  如此近距离地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哭声,让人生出恐怖的感觉。詹勇被高分贝的声音压榨着,几乎想跑出心理室。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了,大汉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终止哭泣,而且很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哭泣。如果连一个心理医生都无法接纳他的软弱和真实,那么从今后他会把自己包裹在钢铁般的铠甲中,听凭骨骼在其中溃烂。詹勇要坚守,为了素不相识的信任,为了工作的神圣职责。
  大汉越哭越忘情,进入到酣畅淋漓的阶段。一个男人可以为权力哭泣,可以为位置哭泣,甚至可以为一匹马一个朋友哭泣,但是,这一次,他只为自己而哭泣。
  这时候,心理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柏万福惊恐的面容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怎么样?”柏万福无声地用口型说。贺顿出门有事,柏万福忍不住探望。
  “没事。”詹勇也还以无声的回答。
  “不会出什么事吧?”柏万福真被这震耳欲聋的哭声吓坏了,鼻子嘴巴很恐怖地皱成一个结。
  “不要紧。正常。”詹勇竭力让自己平静中带出微笑,迅速地做出一个轰赶的手势,示意柏万福马上离开。虽说武大汉此刻哭得如醉如痴,对外界的反映已然模糊,但万不可麻痹大意。如果他冷不丁地睁开眼睛扫视四周,看到心理师和工作人员挤眉弄眼,一定会觉得自己神圣的宣泄被亵渎。
  柏万福只好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武大汉的哭声才渐渐减弱频率和强度,趋于徐缓。好像暴雨过后,还有零星的雨珠从树叶和房檐上滴落。詹勇一言不发,耐心地等待着。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能做,等待就是一切。终于,武大汉用手掌在脸上胡噜了一把,又用手背蘸了蘸,脸上就雨过天晴了。
  “谢谢你。”他变得如婴儿般平静。
  “不必。这是我的工作。”詹勇简短地答道。他知道哭泣的力量。也许,眼泪里蕴含着丰富的毒素,现在已被驱逐干净。
  “你经常这样听人哭吗?”大汉说。
  “有时。”詹勇回答。
  “我已经耽误你不少的时间了……”大汉不好意思。
  这虽然是常用的一句客套话,詹勇却不能让它轻易地滑过去。因为,此时此刻,它可能有多重含义。
  “这不是耽误。是非常宝贵的时光。”詹勇纠正。
  大汉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我已经好了。我要走了。”
  詹勇送他出门。
  等到确信大汉已经走远,柏万福说:“对不起,詹心理师,我刚才干了一件不好的事。”
  詹勇大口喝着水,还没从刚才的惊涛骇浪中彻底平复过来,不解地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柏万福说:“我躲在单面镜后面,观看了全过程。”
  詹勇说:“你想偷着学艺?”
  柏万福说:“一点没有这个意思。以前没有,看过之后更没有了。”
  詹勇说:“那你图的是什么?”
  柏万福说:“被吓的!你想啊,一个彪形大汉,哭得地动山摇,我能不害怕吗?街坊四邻的,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可能以为是我发出的声响,可能以为我妈暴亡了。我能不提心吊胆吗?就为这个,我呆在镜子后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风险需要我挺身而出。”
  詹勇说:“谢谢你的好意。你看到风险了吗?”
  柏万福说:“风险倒是没看到,只是看了比不看还迷糊。”
  詹勇说:“今天没有新的安排,我就先走了。以后有时间了,我可以给你解释解释。”
  柏万福说:“也不用解释。因为你根本就没说多少话。那个大汉光哭了,冤不冤啊,自己掏钱自己哭,多亏本啊。还不如回到家里,关上门堵上窗,捂上大被子,自己闷头哭呢。既省钱又安全。”
  詹勇笑着离开。
  晚上两人聊起这事,贺顿说:“老公,你以为哭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给你讲一个故事。亚当和夏娃被上帝从伊甸园赶走的时候,带走了两样礼物。这是两样什么东西呢?考考你。你知道亚当夏娃和伊甸园吧?”
  柏万福说:“别看不起人,我可是常常听广播的。亚当是个男的,夏娃是用他的肋骨做的女人。伊甸园就是苹果园。”
  贺顿说:“伊甸园里除了苹果树,还有别的……”
  贺顿本想说还有别的树,柏万福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知道,还有蛇。”
  看来基本情况是清楚的,贺顿就不在细节上纠缠了,继续说下去:“你猜他们从伊甸园带走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柏万福说:“这还不简单,起码有一样树叶吧?夏娃既然已经穿在身上了,当然要带着走。我看过图片。”
  贺顿哭笑不得,说:“树叶不算。”
  柏万福说:“那就是蛇了。”
  贺顿怕蛇,吓了一跳,说:“带什么不行,干吗非带着蛇啊?”
  柏万福说:“这叫冤有头,债有主。伊甸园那个地方估计是不能杀生的,索性把它带出园子,找个地方报仇雪恨。然后还可以烧着吃,再讲究点,煮个蛇羹什么的,大补。”
  贺顿听得有趣,说:“不对。再想。”
  柏万福说:“那就一定是个苹果核。夏娃既然吃了果子,觉得香甜可口,干脆就把种子偷偷掖在了身上,到了凡间,种出了苹果,一来是自己可以充饥解馋,二来还可以摆个小摊……”
  贺顿笑得直不起腰,说:“后来的人都是亚当夏娃的后代,他们是一家子。就算果实累累,也只能是送给自己的后人吃,买卖是不可能的。”
  看到贺顿很开心,柏万福很高兴,说:“那我就真猜不出来了。”
  贺顿说:“我告诉你。上帝生气之后,要把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亚当偷着看了一眼人间,风雨飘摇险象环生,觉得自己和夏娃这一去千难万险,苦日子不定怎样煎熬呢,就恳请上帝慈悲,送他们几种消灾免难的法宝。上帝想了一下,说,好吧,就送你们两样东西吧。一个是休息日,另一个是眼泪。”
  柏万福说:“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上帝实在是个小气鬼。休息是自己的,眼泪也是自己的,还用得着他老人家馈赠吗?完全可以自产自销。累了,就躺倒休息,暂时死一回,天亮了又醒来……”
  柏万福说得兴起,贺顿说:“打住打住,休息并不等于睡觉。”
  柏万福坏笑着说:“我知道。常说的睡觉就是指干那事。那事还真不能算是休息,重体力劳动。民间说,人间三大累,麦收脱坯操……这算一宗。”
  贺顿把一只手指头竖在唇边,说:“嘘……”
  柏万福不以为然,说:“反正就咱俩,又没有外人。”
  贺顿说:“就是咱俩,也不能胡说。这里是工作的地方,说溜了嘴,以后会出娄子的。你要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讲了。”
  柏万福赶紧求饶,说:“好,以后我公私分开。休息不是睡觉,但睡觉一定是休息。这下对了吧?”
  贺顿说:“也不一定。有的人躺在床上失眠,比上班还累。”
  柏万福说:“我不跟你抬杠了。反正我是会休息的一个人。不是我要休息,是社会非让我休息。就算休息咱们达成共识,可眼泪这事,我又想不通了。”
  贺顿说:“哪点不通?”
  柏万福说:“人生下来就会哭,你要是不会哭,接生婆把你两脚倒提溜着,啪啪两巴掌把你打伤心了,大哭起来,人们就都笑了。所以,哭是个本能,用不着劳烦上帝老人家眼巴巴地送了来。如果一定要算礼物,实在是太寒酸了。”
  贺顿说:“人能流眼泪,是个创造。”
  柏万福说:“别把人吹得那么邪乎,牛也能流眼泪,如果你要杀它的时候。我见过。”
  贺顿说:“可你见过一头牛为了另一头牛流眼泪吗?牛不能,但是人能。”
  柏万福说:“想让一头牛为了另外一头牛流眼泪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虽然没见过,但是,我能做到。”
  贺顿来了兴趣,说:“你有什么法子?”
  柏万福说:“我买上二斤洋葱,细细地剁碎了,用一个塑料袋子装了,一股脑地套在牛头上,当然了,前提是牛必须拴紧了,保证我的绝对安全,要不你就有可能成了寡妇。过不了两分钟,就是牛魔王也得泪如倾盆。你信不信?”
  贺顿说:“真亏你能想得出!我告诉你,有科学家研究了,用洋葱熏出来的眼泪,和一个人伤心悲痛时流出的眼泪成分绝对有差异。”
  柏万福大惊说:“看起来透明带咸味的眼泪,品种还大不一样?”
  贺顿说:“我问你,眼泪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柏万福说:“这个问题也太弱智了吧?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那叫鼻涕。眼泪当然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
  贺顿说:“你身体里还能流出什么东西?”
  柏万福说:“能流出尿。还能流出血。大便是拉出来的,算吗?”
  贺顿宽宏大量地说:“也算吧。”
  柏万福冥思苦想说:“如果哪儿发炎了,还能流出脓来。”
  贺顿说:“你恶心不恶心啊,居然把流脓都算上了。”
  柏万福不服气地说:“你问我流出什么,我就使劲想,想到小时候闹耳朵底子,顺着耳垂流脓,这当然算是流出来的东西了。”
  贺顿不得不屈服,说:“好好,算。你就不要具体形容了。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是不是?当然,除了流脓。”
  柏万福说:“你这么一说,想想也真是的。你要是不拉屎,就会憋死。你要是不撒尿,就会胀死。女人家要是不流血,就是干血痨。流脓也是好东西,要是不让脓流出来,窝在里面祸害就大了。”
  贺顿继续循循善诱,反正也没有来访者和电话,乐得进行深入探讨。贺顿盘算,如果把柏万福培训好了,对工作也是促进,便乐此不疲。贺顿说:“眼睛后面是什么?”
  柏万福摸摸寸头说:“是后脑勺。”
  贺顿说:“后脑勺前面是什么?”
  柏万福的手又回前边,说:“是额头。”
  贺顿说:“在额头和后脑勺之间是什么?”
  柏万福不干了,说:“媳妇,你折腾死我了。你想说什么就照直说出来,你要是不想说了,我就上街买菜去了。我妈说今天吃饺子,让我无论如何买回韭菜,要本地产的,紫根的。”
  贺顿说:“笨死了。后脑勺和额头之间就是大脑啊。眼泪是从最靠近大脑的洞穴之中涌流出来的,你想想这方寸之间是怎样的战略要地,就会对眼泪肃然起敬。”
  柏万福说:“你这么一点拨,我就明白了。眼泪就是泉水,把毒素溶解其中,排出体外。眼泪就是下水道,就是垃圾箱,就是排污系统。对了吧?”
  贺顿说:“大意思不错,但你说得可真恶心。我发现你有一种把任何事情都恶心化的爱好。”
  柏万福说:“不是爱好,是本领。你想恶心还不一定做得到呢。”
  贺顿推着他说:“好了,走吧。买韭菜去吧。要不然吃不上饺子,反倒成了我的罪过。”
  柏万福说:“我刚才在单面镜后面,到结束也没听出这鲁智深一样的汉子,究竟为了什么事憋屈成这样。你若是明白了告诉我一下,省得我一头雾水。”
  贺顿说:“告诉你实话吧,我估计就是詹勇,也没整明白。”
  柏万福说:“一个大老爷们,哭天抹泪一场,完了该啥样还啥样,也没见詹勇做多少开导,那鲁莽汉子不是花了冤枉钱吗?”
  贺顿不乐意了,说:“我问你,世界上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才干错的?”
  柏万福说:“这话怎么讲?”
  贺顿说:“杀人犯有几个是不知道不能杀人的?”
  柏万福说:“一个也没有。”
  贺顿说:“司机开快车,有几个是不知道十次出事九次快,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
  柏万福说:“都知道。”
  贺顿又说:“谁都明白撒谎不好,可谁都撒谎。”
  柏万福说:“那是。”
  贺顿说:“都知道人死是客观规律,可亲人死了却痛不欲生。对吧?”
  柏万福说:“都对。可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贺顿说:“我的意思就是,我们的痛苦常常并不是不懂道理,是情感上过不去。道理上都明白,可感情的车翻在那里,五花八门的线头纠葛在一起,让我们手忙脚乱张皇失措,道理这第二辆车就抛锚了。眼泪就是警察,心里的苦闷倒出来了,道路就疏通了,那个人就有本事自己把理智之车开过去了。有人说心理医生就是听人说话,然后哼呀哈呀地呼应着,到时候就点票子走人。其实,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你说说心里话,把你的愁苦怨恨都畅畅快快地吐出来;心理医生给你保密,和你一块分担;人们向心理师托付悲伤,倾倒苦水。你说,这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柏万福说:“好好,我这才知道,心理师是大慈大悲救人于大苦大难的观世音菩萨。你们能用这法子既救了人又挣了钱,我高兴。好了,我赶紧上街买韭菜和大葱。”
  贺顿说:“韭菜包饺子不用放大葱。一菜不用二辣。韭菜和大葱味都很冲。”
  柏万福说:“韭菜是吃饺子,大葱是为了让自己流点眼泪。我想,外国人流泪用洋葱,中国人还是用国产的山东大葱好。”
  贺顿说:“我算是白说了。不是告诉你了,洋葱辣出来的眼泪和真正的眼泪不一样。”
  柏万福说:“我自打娶了你当老婆,就没有什么伤心事能流出眼泪。一看你说的流泪有那么多好处,这种上帝的礼物,我摊不上多冤得慌啊。没有正宗的,就是假冒伪劣也得置办一份啊!”
  贺顿心中一沉。她并不是贤惠的妻子,柏万福会有不用大葱就涕泪滂沱倒海翻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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