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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珑》(3)
时间:2015年10月12日信息来源:本站原创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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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晓日说:“你说对了。这不是爱,是求。作为一个医生,我分得出女人的身体对爱和求的不同反应。”

 

    卜绣文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说:“你真的不要我?”

 

    魏晓日闭上眼睛,艰难地说:“真的。现在,不。”

 

    卜绣文腾地坐起,羽绒被像水鸟的翅膀一般张开,扇起飓风:“好你个魏晓日!我恨你!我恨所有的医生!你们不是人,是冷血的蛇!是畜牲!是骷髅!”

 

    魏晓日说:“我知道你的心了。你现在爱的不是我,是我的手艺。你想用你的身体换取我对你女儿全力以赴的治疗。

 

    你可以收回你的礼物。但我答应你——我将竭尽全力。“卜绣文傻傻地坐着,她费尽心机,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当这句话如此简单如此清晰地响在她耳边之后,她怅然若失了。她失去的是什么呢?她不是什么都没有失去吗?

 

    不不……她还是失去了……女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魏晓日抚摸着她的手说,“你求我的,我收下了,没有别的还你,也请你收下我的请求。”

 

    “什么?”卜绣文抽出了自己的手,闭着眼睛说。

 

    “求你一件事,爱惜自己。”魏晓日说。

 

    卜绣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男人,他居然看出了那么多东西!她很想琢磨点什么,思索点什么。这样的男人的确是太少见了。在这之前,她不爱他,只想利用他。

 

    现在,她有一点爱他了……她还想再明白些,但无边的困倦大雾一般弥漫过来。她平日有择床的毛病,换一个新地方,无论如何是睡不着觉的。但今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温馨的藕荷色中,却迅速安然地入睡了。

 

    魏晓日走到书房。

 

    他凝视着窗外的黑暗。

 

    他已经说了:竭尽全力。这不是一句空话,是一句用职责和信誉做抵押的话。

 

    他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精装烫金外文书。他知道那里没有治疗夏早早疾病的方法。

 

    只有去求老师钟百行先生。

 

 

 

 第八章

 

    幽静的小院,散发着古堡般寂寞的气息。几杆修竹,在冬天的劲风中摇曳着,绿中带黄的竹叶簌簌抖动,更平添萧瑟。

 

    人都说,在这样北的纬度是不宜养竹的。钟百行先生硬是不信,去江南诊病的时候,特地带了名贵的幼竹回来,种在自家宅院旁边,精心养护。

 

    “老头子,南丁格尔快冻死了!”钟伯母叫起来。

 

    外人听了,一定不懂这是啥意思。聪明人可能猜想是在唤一只宠物。其实是钟先生给这祖籍江南迁居北地的嫩竹,借用了一位伟大的护士的芳名——南丁格尔。

 

    “是吗?慌什么?一个生命,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吗?大惊小怪。就是真的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从一种形态转变成另外的形态罢了。”钟百行漫步从室内走出,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南丁格尔,撕了一片竹叶,对着太阳看了看,然后在嘴里嚼了嚼……

 

    钟伯母笑道:“老头子,看你这上心,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钟百行说:“想起谁?要是郑板桥,你就闭嘴吧。他是竹痴,我跟他,道不同。我可不喜欢竹。我要在北方种竹子,只是为了证明这事,能办到。不难。”

 

    钟伯母说:“你至于吗?一丛竹子,也不是一个孩子。竹叶上落满了土,空气质量不是三级就是四级的,你嚼了这口竹叶,不知咽下多少细菌。要不要我把竹竿烤烤,滴下竹沥来让你尝尝?那倒是一味中药呢。”

 

    钟百行笑笑说:“有个成语,就是说你这种人的。要不要听听?”

 

    钟伯母说:“我不听。无非是编排着骂我。”

 

    钟百行说:“你不听,就算了,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说着走回屋里。钟伯母也不答理他,自家找来几根木棒,一块草帘,预备在竹林的西北方向,搭个窝棚以避风,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管事?老俩口年事已高,按说该雇个保姆帮助做些杂事,但钟百行喜清静,多一个人走动,就难以集中精力整理医案。钟伯母又有洁癖,别人干的活儿,总是看不上眼。这倒好,同仇敌忾排斥异己,一切都是自力更生。

 

    片刻之后,钟先生以食指和拇指,拎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处方笺,走到直喘粗气的钟伯母面前说:“老太婆,你也不要瞎忙活了。拿了我这张方子,到大药房去抓了药,回来以文火缓缓地煎了,滗出汤汁,放在一旁待用。再以双倍的水,双倍的时间,熬出第二煎。然后把两煎并在一处,放进瓦罐。记住啊,这瓦罐必得是旧的,新的是万万不可的,然后……”

 

    钟伯母拍拍手上的灰土,说:“老头子,你这是让我给谁熬药?真不怕麻烦人!”

 

    钟百行说:“这就嫌麻烦了?天下比这麻烦的事多了去了。大夫是不嫌麻烦的。

 

    钟伯母说:“谁是大夫啦?你是,我却不是。”

 

    钟百行说:“好好,我改嘴。大夫的家属也是不怕麻烦的。”

 

    钟伯母笑起来说:“这倒说的是。要是嫌你麻烦,这辈子也就不嫁给你了。好了,甭绕那么大的圈子了,直说吧,还有什么地方要麻烦我?”

 

    钟百行用脚跺跌地说:“麻烦你的地方就在这里。”

 

    钟伯母说:“老头子,又说笑。这地方有什么可麻烦的?”

 

    钟百行暂不理老伴,独自在地上走了几步,横着竖着比置了一番说:“好,就是这儿了。你挖一个浅坑,有半尺深即可。然后把煎完的药渣,埋在此处。不可太近,以免熏坏了。

 

    也不可太远,以免药力波及不到……“钟伯母吃惊地问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位林黛玉,要我老婆子这么辛苦地伺候?“

 

    钟百行说:“你现在不是就在辛苦吗?我正是为了体恤你,才费了这番脑筋。”

 

    钟伯母说:“那么这位贵人是谁呢?”

 

    钟百行说:“就是南丁格尔吗!”

 

    钟伯母说:“你这大夫,竟给竹子开起了药。不管外头把你捧得多高,我是不服你。”

 

    钟百行道:“这世上有猫大夫狗大夫,为何就不能有竹大夫呢?想这植物也是生灵,也和人一样,有乔迁之喜也有水土不服的。我开的这些药,想这竹从南方迁来,那变化之大,是绝不弱于林黛玉自金陵到北京的。林黛玉好歹还有个外婆,这竹可是孤苦伶仃啊。它不适宜北方的寒冷,已经病了。我要给它壮阳和滋补的力量。它筋脉挛缩,不得舒展,我就给了它舒筋活络的通达之药。刚才我嚼了它的叶子,感觉到寒气已然入里,这药里更增添了温中散寒的重剂……从今以后,你天天用那瓦罐里的药液1oocc ,兑上十倍的温水,在正午时分,涂抹它的叶片,余水浇灌在根部。这是治标,至于治本,就靠这些药渣的力量了。”

 

    钟伯母半信半疑地拿了方子,一边走一边说:“老头子,你以为你是武则天吗?竹子能听你的?等着明年夏天,用这些竹竿支蚊帐吧!”

 

    钟百行在后面应道:“不管药效怎么样,蚊帐是不必支的。现在有空调了。”

 

    临出院门的时候,钟伯母又回过头问:“老头子,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钟百行悠然答道:“百分之十吧!”

 

    钟伯母一个急停,差点崴了脚脖子,说:“老头子,你这不是耍弄人吗?我不去了,还是在家给它们支个窝棚,心里踏实。”

 

    钟百行说:“百分之十就不错了。你支个窝棚,那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存活。我这法子,一下子比你提高了十倍,你怎么就不算算这个账?”

 

    钟伯母想想,老头子说得也有几分歪理,便拎着个大提包走了。她估计那些药,体积小不了。

 

    在钟百行先生的调治下,南丁格尔终于在北方扎下了根。凡到钟先生家来的人,都要欣赏这北方罕见的翠竹。不过有这种运气的人不多,因为钟先生很不愿他人拜访。特别是无谓的应酬,一概全免。对南丁格尔,也再不上心了。就像他医治好的病人,他只在他们重病的时候,全力以赴。病一旦去,和病人的缘分就尽了。或者说,他的兴趣就完全转移到新的病人身上了。视从前的病人为陌路。

 

    魏晓日读博士生时,正是南丁格尔竹从灿烂归于平淡的转折期。他曾问过老师这是为什么?

 

    钟先生说:“这竹就像是一个婴儿,当医生的把他平安接到世上,看看四肢百骸正常,就送他出院。以后他长好长坏,就与医生无关了。我只是要证明在这样高纬度的地方能长竹,现在结论已得到,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魏晓日由此想到老师对待他的学生,大致也是如此吧?

 

    因此,他毕业之后,很少同老师见面。有的时候,敬仰一个人,就是更少地和他联系。

 

    这一回,不得不来。魏晓日鼓足勇气,按响钟百行先生家的门铃。

 

    “请问,您找谁?”一个女佣探出头来。

 

    “我找钟先生。”魏晓日许久没来,老人家看来体力终是不支了,只得雇人了。

 

    “事先约好了么?”女佣谨慎地问。

 

    “我是先生的学生,叫魏晓日。先生给过我特许,什么时候来都是可以的。烦请通报一下。”魏晓日解释。

 

    他知道先生的生活节奏,此时正是喝咖啡的时候,比较起来,是先生一天里最能接受被打搅的时间。先生一定在和师母聊天,借以知道外面的事情,他常戏称这是一天当中的“放风”。

 

    女佣刻板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来。不晓得先生的学生有多少,请等一下……”

 

    女佣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师母。

 

    师母大嗓门,嚷起来:“我说晓日,你是不是成了亲了,怕我和你钟老师吃你的喜糖,所以才这样久地躲着不上门?”

 

    当着女佣,魏晓日有些不好意思。“师母,怎么会呢!没有姑娘会看得上我一个书呆子。除了您家,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最近忙得很凶……”

 

    师母说:“晓日,你老师一天说你是个老实孩子,我看你是撒谎。”

 

    魏晓日一惊说:“我哪里撒谎了?”

 

    师母说:“什么忙?再忙,真要把老师放在心上,也抽得出时间。不过是借口。是不是找上次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看不上人家,就不好意思到我这个媒人家来了?”

 

    魏晓日抿嘴一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师母像领小孩一样,牵着魏晓日的手,走到客厅。人还没进去,就嚷嚷起来: “老头子,你猜猜,是谁来了?”好像魏晓日今天的拜访,完全是她的功劳。

 

    先生沉稳地说:“我不屑猜,就知道是谁。只有魏晓日,才能让你这样开心。”

 

    师母说:“你一定是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钟先生说:“你那样大的嗓门,还用偷听吗?”

 

    魏晓日问过先生好,坐在先生对面,陪着喝咖啡。用小匙搅着咖啡杯,心想怎样才能把话引到夏早早的病上面。

 

    “你今天找我,必有紧要之事。”钟百行先生开了口。

 

    “只是好长时间没见先生,特来看望。”魏晓日恭敬地说。

 

    “晓日,中医有一句古话,想来你是知道的。”先生捋着胡须,好像沉思。

 

    “不知先生指的是哪一句?”魏晓日问。

 

    “中医四诊八纲的第一句,是什么?”先生眯着眼睛问。

 

    “望而知之,谓之神。”魏晓日回答得很迅速,但心里打鼓。这题目太容易了,当先生用太容易的题目考你的时候,通常另有所指。

 

    “晓日,你眉宇中带凝重疑虑之色,口唇却又颇显光华。

 

    这说明你自身的健康状况是很好的,但亲近的人当中有人患了重病……“先生轻轻啜着咖啡说。

 

    “先生是神。”魏晓日心悦诚服地说。

 

    “我不是神,只是说明你太看重此事了。挂了相,只要是有经验的大夫,一眼都看得出的。有的人说出来,有的人不说。我是你老师,关切你,所以就说了。现在,轮到你说吧。”

 

    钟先生说。

 

    魏晓日惊佩不已。他知道先生幼时曾修习中医,后来留洋专攻西医,晚年又研习中医,表面上看来是绕了一个大圈,其实已高屋建瓴圆融贯通。如同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技艺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想表达自己的仰慕之心,又觉见外。既然被先生着穿,索性就单刀直入,也省了自己迂回辗转的困窘。说道:“有这样一个病人……”他把夏早早的病情作了介绍。

 

    钟百行听完,没有说话。

 

    “先生,恳请您救救她。”魏晓日满怀期望。

 

    钟百行敲敲身旁的暖气管子,说:“晓日,你不是不知道。骨髓是什么?是一堆复杂而油腻的烟囱。我们平常都不理会它。如果它出了毛病,炉子就熄灭了。就这么简单。

 

    肉少力气少,吃上几天,补一补,肚皮就会挺,脸蛋儿就会红。

 

    可是,要让骨髓硬起来,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办法。“魏晓日不屈不挠:” 先生,您再想想主意!“

 

    “晓日,在这个疾病的治疗上,我没有办法帮你。甚至可以说,在这个范畴,国内已然没有人在理论上比你知道的更多了。你的治疗方案,我看,业已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你的病人的造化了。”先生的声音,像从一个深邃的古洞中发出,一派怆然。

 

    “是的……我知道……但是,您要再想想办法……您是我的老师,您总是会有办法的……”魏晓日不屈不挠地恳求。

 

    “晓日,你为什么这样热心?是不是要等得这个女孩子长大了,娶了做妻啊?” 师母不知何时端了盘水果进来,虽然有女佣了,她还是喜欢自己动手,特别是对自己喜欢的客人。

 

    “喔,老太婆,快做好吃的招待晓日,才是你的正事。医学上的事,你不要乱搅,好不好?”先生摆摆手。

 

    魏晓日郑重地说:“我以前真的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觉得一个如花的女孩,就这样死去,心在泣血。先生,我知道您是喜欢挑战的,甚至可以说,您是喜爱冒险和独创的。

 

    面对这样的不治之症,先生是否愿意开创一个医学的先例?“

 

    魏晓日知道自己走出了一着险棋。以先生的功力和阅历,哪里看不透他这是激将,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操纵呢?但他背水一战了,以自己的力量,挽救夏早早的生命,实是再无良策。用寻常的方法,哪里能在先生分秒必争的安排中,再插进一根针?先生虽然喜爱自己,仅喜爱你和喜爱你的病人,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在最深层的意识中,魏晓日知道,先生是不喜爱病人的,先生喜爱的只是病。

 

    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看不出你还挺滑头的,想逼我老头出马啊。”

 

    魏晓日假装不懂,不接钟百行的话茬,继续沿着大而化之的路线走,说:“先生,我只是希望您在医学的史册上,留下更辉煌的记载。治死了,家属无怨言。治好了,您功德无量。恕我斗胆,这样的病例,是有价值的。”

 

    钟百行放下咖啡杯,说:“你又不是她的家属,怎么这么积极地充当说客?你又怎么知道她家能接受任何试验性的治疗方法呢?人和人的差别,可是比人和猩猩的差别还大。”

 

    魏晓日急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以证明所言非虚。但他不能显得太急迫了,这和他此时的身份不符。眼前浮现出卜绣文乞求的目光,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直直地凝视着钟先生说:“先生,我知道,做医生的,对自己的病人,不可太过关心。我在心底也修起了这样一道屏障,我会把一般的病人都阻挡在外面,以保持我心灵的宁静。

 

    但是,总有一些病人的命运像水滴一样渗透进来,进入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底,也是有这样一块地方的。

 

    作了您多年的学生,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但是今天,我求您一次,救救这个孩子吧!

 

    “魏晓日说得几乎落泪。他被自己所感动。

 

    钟先生的注意力缓缓被吸引过去。他也深知自己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丝绸一般柔软。

 

    哦,是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哪个病人得以进入钟先生的特别关照区域。不论是首长还是显贵,钟先生知道他们都长着十二对肋骨三十二颗牙齿,既然他们在生理上没有什么特殊,那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得到医生的特殊照料呢?当然了,亚当和拔过牙的人,不在此例,前者缺肋骨,后者缺牙。他看看眼球湿润的魏晓日,敲着自己的脑壳说:“晓日,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既然你这样为那女孩求情,那,容我好好想一想……”

 

    钟先生说完闭上眼睛,依旧轻轻地敲着头颅,发出空椰壳一般的响声。魏晓日不敢打扰,甚至不敢言谢。

 

    师母适时地招呼吃饭。大家寒暄起来,很是热闹。

 

    回家的途中,魏晓日颇疲倦。支配一个比自己高深的头颅,是很费精神的。他想给卜绣文打个电话,告知她钟教授已答应考虑接诊。想想,还是放弃了。等到一切都更确切的时候,再通知她吧。他这样决定之后,又有些沮丧。因为他很想听到卜绣文的声音。

 

    在发生了某种特别的事情之后,再次感觉来自那个人的信息,就充满了新的渴望。在一个男子热切的愿望和一个医生沉稳的规则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可情绪上总有遗憾。

 

    深夜,魏晓日深深的睡眠,被急遽的电话铃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愤怒地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

 

    他一个翻身接起电话,心想,这是谁呢?病房有了危急情况?值班医生是干吗的?

 

    白吃饭的吗!

 

    “晓日吗,是我。”一个苍老夹带咳嗽的声音传来。

 

    “啊……钟先生啊。有什么急事吗?”魏晓日惊讶莫名。

 

    没有极要紧的事,先生是不会半夜三更找他的。

 

    “我一直在想你白日说的那个病例……”

 

    “先生,真是谢谢您啊……我代表病人的家属谢谢您啊……”魏晓日牙齿轻轻打抖。

 

    多一半是因为刚从被子里爬出,少一半是因了感动。

 

    “谈不到谢,事情还完全没有眉目呢、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和这家人家确实是没有任何关系吗?”老师的声音显得很严峻。

 

    魏晓日一时愣住了。老师为什么一再问这句话呢?

 

    这很重要吗?

 

    看来是的。

 

    怎么回答呢?

 

    出于做学生对师长的礼貌,他必须如实回答。

 

    那么他和这一家人,到底有没有特别密切均关系呢?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对,没有。他和女孩的母亲之间萌发的纠葛,实在都是缘于女孩的病。假若没有这险恶的病夹在里面,他们就是路人。况且,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想到这里,魏晓日报坚定地说:“确实没有。以前素不相识,现在也只是平常的医患关系。

 

    钟百行是了解自己的学生的。虽说心里还有些迷惑,但他没有理由怀疑魏晓日的诚实。

 

    “那么好,晓日,我想同你谈谈这个孩子的母亲……”钟百行的声音透出纯粹属于科学的金属腔调。

 

    魏晓日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第九章

 

    魏晓日把电话打到卜绣文的办公室。

 

    “对不起。卜经理不在。访问,您是哪里?”接电话的是姜娅。

 

    “我是医院。”魏晓日的声调干燥古怪。

 

    “访问,您是哪家医院?”

 

    “就是夏早早住院的那家医院,我是孩子的经治医生。请卜绣文女士速与我联系……越快越好!”魏晓日预备挂上电话了。

 

    “哎,您可千万别挂,我这就给您转过去……”

 

    姜娅把电话接转到独处一室的卜绣文。

 

    卜绣文近来太不顺。除了仰仗着匡宗元的魔鬼才能,收益较好以外,其他的商务活动都遭遇到了困境,很多电话是索要钱款的。她只好让姜娅一概挡驾。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孩子怎么了?”

 

    卜绣文声音、身体一齐弓弦般紧张。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您吃一顿饭。”

 

    魏晓日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饭。没有心思。”卜绣文干脆拒绝。

 

    “你必须吃。”魏晓日是无商量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那天求我帮助的那件事,我找了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钟先生想出了一个办法……”

 

    “啊,是吗?那太好啦!我马上去……”卜绣文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打断了魏晓日的话。

 

    “关于这个方法,我们要尽快详尽地谈一谈。”魏晓日依然毫无热情地说。

 

    “喔!我马上到医院去找你。”卜绣文激动得很。

 

    “不要到医院。在医院里,我们无法谈论这件事。”魏晓日很强硬地坚持。

 

    卜绣文觉得很奇怪。一件和医疗有关的事,怎么在医院反倒无法谈呢?也许,和钟先生对物质上有所要求有关。卜绣文很快按着商人的逻辑,推论了这件事。只要能医治好孩子,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何止金钱。这样想着,她反倒觉得不在院内很妥帖。“好。

 

    我听你的。在哪一家饭店?“

 

    “在半坡烧烤店吧。它离我们俩的距离差不多。请你马上出发。”魏晓日说着,抢先放下了电话。

 

    依着商人和女人的双重敏感,卜绣文觉察到魏医生好像不是很快活。为什么呢?难道他不为早早有了一线获救的希望而高兴吗?卜绣文有些疑虑。他也许还有其他的事吧?

 

    比如失恋什么的?想到这里,卜绣文涌出一丝惆怅。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医生除了病人,再没有自己的隐私。卜绣文这样说服者自己。自从到魏医生家里拜访过以后。卜绣文和魏医生之间出现了一种很微妙尴尬的关系。对于一个见过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把他视为亲人。但对一个拒绝了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又是幽怨和讪讪的。

 

    彼此好像很亲密,又好像很疏远。在病房相遇,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但目光偶尔对视的时候,却发觉对方也在凝望着自己。这种不言中的关切,让人迷惘。卜绣文常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坏女人,从此不再帮她?那天的承诺只是为了摆脱困境,虚晃一枪?所以,在其后的日子里,她格外谨慎或者说简直就是讨好魏医生。倒是魏晓日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卜绣文又心里嘀咕——这是不是礼貌地拉开距离,为最终的撒手不管做铺垫?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傻和贱,觍着脸送上门去,却落得丢人视眼……各种念头如同沉闷夏夜的蜻蜓,点水即过,但留下的涟漪一圈圈荡漾,久久不散。这种情形持续着,对商务活动甚是不利。

 

    卜绣文决定自拔,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她对自己明确地说,不管怎么样,你得和他搞好关系,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本来就是利用他。不管他要不要你,他答应了你的请求,这是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是守信的。等到今天,等来了这个消息。既然他帮着找到了钟百行,钟先生答应出手援助,这就是初战告捷。

 

    卜绣文风驰电掣到了半坡烧烤店。这是一座一半埋在地下的豪华建筑。特意布置成原始风味,外表粗犷笨拙,内里却十分考究精致。全部石桌石凳,生出安全的洞穴感。

 

    打制光滑的石凳上,铺垫着厚厚的丝绒椅垫,并无寒凉。盛饮料一律用的是新鲜的竹筒,散发着林木清晨的气息。

 

    “想不到你到的这样早。”卜绣文走进餐厅,看到魏晓日已经先到了。

 

    “我是有备而来。对你是突然袭击。当然是我早了。”魏晓日脸色铁青,说。

 

    卜绣文清不透魏晓日为什么闷闷不乐,但她很想把气氛活跃起来,就打趣道: “为什么要挑选这里?野蛮人的饮食方式,简直是茹毛饮血。”

 

    “因为这里是母系社会的一个遗址。”魏晓日所答非所问。

 

    正是就餐的时间,客人很多。这是靠近要道的一处小桌,更处在嘈杂的旋涡中心。

 

    “我们另挑一家幽静的饭店吧,我作东。”卜绣文说着要起身。

 

    “不。这里就很好。越乱越好,我们要谈的内容,在热闹的人群中比较妥当。” 魏晓日开始点菜。

 

    卜绣文满脸狐疑,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和魏晓日在一起,有一种和其他人所没有的安全感。这是倚靠和信任叠加的感觉,仿佛蚕丝和新棉絮在一起,格外温暖。甚至比和夏践石在一道的时候,还要放松。以夏践石的性格,你若在困境中突然靠上他的肩头。

 

    他没准出于内向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你猝不及防地扑空。而魏晓日绝不会。他总是稳定地站立着,脚下生根。卜绣文愿意乖乖地听他安排。

 

    小姐记了菜单,转身走了。趁着瞬间的安静,魏晓日打开话题。“不好意思。先问一句:您今年多大年纪了?”他目光炯炯。

 

    这个开场白真够独特的。就算是熟人,也欠缺礼貌,再伴以这般神经兮兮的眼神。

 

    什么意思?卜绣文愣征之后大惑。

 

    “比您大一些,但是,大得不多。”卜绣文保持镇定不失风度地回答,既实事来是又略带风情。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问的是确切年龄。我记得登记夏早早的病历时,您是四十二岁。是这样的吧?”

 

    魏晓日完全不理会卜绣文答话中的微言大义,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发问。音色清晰字字落地有声。这使得周围的人好奇地摆过头来,注视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

 

    卜绣文立觉狼狈,强压着愠怒道:“您记性真是好啊。不错。是!又怎么样?”

 

    魏晓日毫不理睬她的不快,自言自语道:“这很好。你还没到更年期。”

 

    这叫什么话?一个风华犹存的女人,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更年期这种带有贬义的生理阶段,实在唐突。就是以往再有好感,卜绣文也愤愤不已。她冷冷地说:“魏医生,我不知道您问这些,同治疗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

 

    魏晓日不理睬她的怨愤,自说自话:“我是为你高兴,为你的女儿高兴。不然就来不及了。”

 

    卜绣文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我听不懂你的话。”

 

    服务生开始上莱,魏晓日说:“先吃饭吧。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个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卜绣文推开面前精致的小碟,里面盛着墨绿色如水妖的头发一般的蜿蜒细丝,这是本店的招牌菜——素拌青苔。

 

    说:“你还是先说吧。不然我什么也吃不下。”

 

    魏晓日使劲嚼着苔藓,舌头都绿了,含糊地说:“你的女儿是骨髓出了毛病,根治的方法是移植健康人的骨髓。”

 

    卜绣文说:“我知道。”

 

    魏晓日说:“对了。我忘了,对不起。我知道你对于这个疾病的医学水准,相当于大学本科生水平。”

 

    卜绣文说:“谢谢你的夸奖。我还知道,我的女儿的骨髓型很特殊。对于一般人来说,每十万人当中,可以找到一个骨髓型相同的人。可是我的女儿,连这个机遇也没有。

 

    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魏晓日说:“是啊,是啊。我在记载你女儿的家族史的时候,就很遗憾这一点。您和她的父亲都是独生子女,这就是说夏早早没有一个表姐表妹,或是堂兄堂弟。异体骨髓移植,风险太大成功率极低。对于早早这样体质很差的孩子,成功率几乎是零……”

 

    卜绣文说:“找丈夫的时候,谁想到了这些!要是找一个兄弟姐妹多的男子,多些亲戚,现在事情也好有个商量。”

 

    魏晓日耸耸肩说:“这件事可以补救。”

 

    卜绣文吃了一惊说:“你是说让我再找一个丈夫?”

 

    魏晓日硬邦邦地说:“再找一个丈夫并没有用。我是说,请你再生一个孩子。”

 

    卜绣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是——说——让——我——再——生—— 一个——孩子?”。

 

    魏晓日说:“正确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让我这样对你说。

 

    你不是要一个挽救你孩子生命的办法吗?先生冥思苦想,想出了这个主意。当然,这方案最后成与不成,决定权在你。“

 

    卜绣文如雷贯耳,被这个建议惊呆了。

 

    魏晓日总算跋涉万里,告一段落。不管答案是什么,他该做的,他能做的,在现阶段,都已做完。

 

    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差点把话筒扔了。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夜晚,彻夜无眠。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同钟先生反复推敲了这一方案的细节,直到基本定型。他很不愿意承担向卜绣文宣布这一方案的角色,但是,这是他发起的事端,只有由他完成。

 

    小姐把铁板炙鹿肉端了上来,热气嘘得人不得不闭眼睛,奇异的香气如盘卷的小白蛇,直审人的肺腑。魏晓日感到自己可悲。

 

    先生的主意真是鬼斧神工,让面前这个救女心切的女人,面临重大的决策!他如鹦鹉学舌一般,把教授的计划和盘端出了。从医学上讲,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方案。

 

    但科学上几乎所有的突破性进展,都来源于人类胆大妄为的幻想。

 

    虽说从医学上讲,这不是不可能的,但从情感上说,他难以接受。一个马上就要绝经的妇女,已经过了她孕育生命的黄金年龄。尽管无数的化妆品可以粉饰她脸上的皱纹,但她的脏器——她的子宫,她的卵巢,她的心肝脾肺肾……你有什么办法化妆?都不可逆转地衰老了。

 

    况且,她孕育一个和她现在的女儿遗传类型相同的孩子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即使怀孕顺利,如果孩子的基因与夏早早不符,这个后来的孩子也不可能为夏早早提供骨髓……而且,这个后来的孩子算个什么角色呢?他或她,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呢?还只是一个悲惨的盛着骨髓的大号容器?

 

    没有人负责回答。魏晓日不敢想下去了。

 

    他无法设想这个奇异的方案,将涉及怎样复杂的医学及伦理学问题。

 

    他真心希望面前的这个女人拒绝钟百行先生的方案。

 

    这样,事情虽说很糟,但总算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是不敢批评教授的,只有这个女人,具有决定性的一票否决权。

 

    女人久久地沉默着。

 

    周围嘈杂真好。要是没有这喧嚣不已的人流,没有这呛人的青烟缭绕,将怎样度此难挨的时光?

 

    “好吧。我愿意。”女人抬起头说。神情很随意,好像是在决定买不买一件时髦的裙衫。

 

    “你可以拒绝。”魏晓日很着急地说。他知道老师期待尝试,已经进入了科学家的痴迷状态。作为学生,他不能唱反调。但作为夏早早的经治医生,他有义务提醒家长所享有的权利。即使是钟先生本人,出于各方面的周到考虑,也会一再这样慎重协商。

 

    “我为什么要拒绝?”女人大口地喝着竹筒盛着的饮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不再像一个淑女,而是十足的原始人。她的眼睛有磷火一样的光芒跳动。

 

    “因为……它几乎是……闻所未闻的。要担很大的风险。”魏晓日坦诚相告。

 

    “谁要担很大的风险?”抹抹嘴边的泡沫,女人反问。这并不是因为她听不明白,这其实就是她的回答。

 

    魏晓日也不是不明白这门话的含意,但他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强硬地明确地要求道:“你。”

 

    “那么我的女儿呢?她是否会有更大的风险?”卜绣文歪着头问,这使她显出一种不相称的蒙昧之态。

 

    “她的风险起码不会比现在更大。”魏晓日如实作答。

 

    卜绣文朗声一笑道:“那么,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您说呢?魏医生。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魏晓日哑口无言。不单是卜绣文义无反顾的话语,更是她整个身体和面容所呈现出的决绝,还有他自从认识她以来,就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那里含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从容。他终于认识到——面对一个把女儿视作生命的母亲,你无话可说。你还能说什么?

 

    你还能希望她说什么?!

 

    事情就这么走下来了。魏晓日突然觉得自己的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一堆莫名其妙的树根草叶,填得死死的,再无缝隙。

 

    “那好吧,我把你的态度报告给钟先生。我已经吃饱了……”他说。

 

    “可我还没吃呢。”卜绣文说。

 

    服务小姐端来一个红陶的浅盆,轻启朱唇报道:“半坡鱼羹。这是我们店里的名菜,是仿原始人的菜谱烧制的,盛羹的鱼盆,也是特意用半坡附近的土烧制成的红陶,很名贵的。”

 

    魏晓日开始百无聊赖,悻悻地说:“我就不相信原始人能吃得这么考究。

 

    小姐面色不改地微笑服务,给他们二位分盛鱼羹。

 

    卜绣文接过雕着古朴花纹的长汤匙,搅着白如乳酪的鱼羹,轻轻地说:“我们自己来吧。”先给魏晓日盛了一小碗。

 

    “我说过了,我不吃。”魏晓日冷硬拒绝。

 

    “魏医生,我有一个感觉,说错了,请不要在意啊。你好像对我女儿有了这样一线生机,并不很快乐?”卜绣文单刀直人挑开了隔膜。

 

    “哦?是吗?你有这样的感觉?那怎么会?医生总是与人为善的,况且是我为你求的钟先生……”魏晓日竭力否认,脸上现出迷茫。他不是装的,经卜绣文点穿,他也觉察到自打知道了先生的方案,自己就闷闷不乐。到底为什么?

 

    “你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卜绣文轻轻吹着鱼羹的热气,说。

 

    “也许我对这件事懂得要比你更多一些。”

 

    “正因为你懂得多,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应全力以赴地帮我,为我高兴。”

 

    就在这一瞬,魏晓日明白了自己痛楚的原因。因为他爱她怜她,知道这一方案对她是那样凶险莫测,她却不爱自己。

 

    现在,不管是因为职责还是感情,他要同她一道向前。

 

    “你怎么这么能吃啊?真像史前时期的女酋长,一个人独喝大盆汤,够一个部落喝的了。”魏晓日把自己的脉络整理清楚了,就清醒起来。他想让气氛活跃一下。

 

    “我要做好准备啊。”卜绣文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准备?”魏晓日发懵。

 

    “再生一个孩子的准备啊。我已经不是一棵年轻的树了,可我要结一个大红的果子。

 

    我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卜绣文思忖着说。

 

    夏践石讲课回来,立即感到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久违了的温馨渗透在家的每一个角落,桌上甚至摆了一束娇艳的红玫瑰。莹莹的水珠像女儿的笑餍,在花瓣上滚动者。

 

    怎么,岁儿的病有了好消息了?

 

    这是闯进县践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他刚想张口问妻子,又憋了回去。

 

    关于那个病,他虽说始终拒绝了解,但耳濡目染,也知道它的厉害,明白这病发展得慢些再慢些,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那么就是生意上有了大笔的进项。如今钱和孩子的病是连在一起的,没有钱,就没有了命。有了钱,也不一定有命。但有钱,就还有希望。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你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夏践石投石问路。

 

    “是啊。我告诉了你,你也一定会高兴的。”卜绣文喜吟吟地说。

 

    “那你快说,我记得自打早早住了院,我们就再也没快乐过。有时候,我在外面遇到了可喜可贺的事情,或是有人开了玩笑,大家都乐成一团。我的心都翻不起一丝高兴的浪花。一想起病床上的早早,我就想,我还有什么资格和别人一样的笑呢……”夏践石说着,眼目就湿润了。

 

    卜绣文想不到很书呆子的丈夫,心中也埋这样深的一潭苦水,忍不住喉头也热起来。

 

    但她很快抑制住自己,接着丈夫说:“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放声大笑了……”

 

    夏践石说:“快告诉我吧!”

 

    “不!这个谜底要到晚上才能说。”卜绣文不通融。

 

    “好吧。就依你。只是不要把好事等成坏事。”夏践石好脾气,就乖乖地开始等着。

 

    晚上,慢慢地到了。

 

    卜绣文把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在景泰蓝的香炉里,燃起了袅袅的藏香。奇香缭绕,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

 

    夏践石不知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名其妙地看着。

 

    “来,帮我把床的位置搬一下。”卜绣文招呼。

 

    “深更半夜的,搬什么床呢?”夏践石大不解。

 

    “不要问,随我搬就是了。”卜绣文干脆挽起胳膊。

 

    “你若觉得这床的位置看着不顺眼,明天叫小时工来搬就是了。何劳你亲自动手。”

 

    夏践石抱着肘不伸胳膊。倒不是他有意偷懒,实在觉得无必要。原来的位置就挺好的,拖延就是反抗。

 

    “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夜里就需要。”卜绣文意志坚决。

 

    夏践石只好跟着折腾,把床调整成坐西朝东的走向。

 

    “再帮我找一样东西。”卜绣文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夜都深了,有什么东西非要今天找呢?”

 

    “那架旧的收录机。

 

    “哪台啊?”夏践石一时想不起来。是啊,收录机这种物件,更新换代多少回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台……还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卜绣文急得结巴。

 

    “干什么用?

 

    “听啊。找录音机还能是看电影啊?”卜绣文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神气。

 

    “听音乐有先锋音响,还要那台老掉牙的录音机干什么啊?”夏践石大惑。

 

    “不要问那么多,帮我找就是了。”卜绣文开始翻箱倒柜。夏践石嘟囔着: “幸亏是找这一台,因为是结婚纪念物,我还保存着。要是找其他的品种,对不起啦,早到了废品收购站。”

 

    终于找到了那台早已过时的录音机,被夏践石精心地包裹着,同时还有几盒旧录音带。

 

    卜绣文如获至宝地抱着它们,站在卧室中央,偏着头说:“让我想一想,还缺点什么?”。

 

    夏践石一头雾水。说:“绣文,你最好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些,我也好帮你想。两个脑袋的容量,总比一个脑袋大吧?”

 

    卜绣文不理他,走来走去。她有个习惯,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就像老虎似的,在地上绕圈子。绕到第十圈的时候,她一拍额头说:“对了,还缺蜡烛。”

 

    夏践石恍然大悟说:“原来今天晚上要停电。不过咱们有应急灯,还要蜡烛干什么?”

 

    “要蜡烛的气氛。”卜绣文说。

 

    “好。好,只要你高兴我就去找。”夏践石说着走出去。

 

    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犄角旮旯处找出一根蜡烛头,献宝似地拿来。

 

    卜绣文瞥了一眼说:“这不成。”

 

    夏践石说:“挪威进口的上好蜡烛,别看短,保险你点一个晚上都不会熄。”

 

    卜绣文说:“我要的是红错,可这根是白的。白蜡烛是给死人守灵时用的。怎么成!”

 

    夏践石说:“这会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红蜡?干脆用红笔把这根蜡涂成红色吧。”

 

    卜绣文说:“赶快去找。如果找不到,今夜就算了。”

 

    夏践石这才知红烛必不可少,再去寻找。乒乒乓乓翻箱倒柜之声。许久,捏着半截蜡烛头回来。那红烛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成了暗褐色。

 

    “这么短的蜡烛,只怕燃不了五分钟就会熄的。”夏践石遗憾地说。

 

    “够了。”卜绣文倒很满意。

 

    一切准备就绪。卜绣文走过去,熄了明亮的电灯。

 

    屋内顿时一片朦胧的灰暗。

 

    卜绣文用火柴点燃了红蜡烛。

 

    如豆的火焰跳荡着,把人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壁上,窗榻上,仿佛有岁月的烟尘在两人之间掠过。

 

    “你看,这像什么?”卜绣文颜面潮红,颇有深意地问。

 

    堂堂的大学教授一时竟被考住了。想了一下回答:“这像是农耕时代的一幅夫妻夜话图。

 

    卜绣文叹了一口气说:“没那么古老吧?缩短一点年限。

 

    再想想,像什么?这是我们一道经历过的时光。你还不老,一点都不老啊,哪能就这么健忘啊?“

 

    说着,她温柔地揉搓着丈夫的头发。

 

    这久违了的亲近,唤起了夏践石久久冬眠的情趣。

 

    红蜡淌下的珠泪,缓缓地流动着,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红湖泊,好像那是一座小小的火山,流淌的岩浆。

 

    “蜡,就要熄灭了。”他说。

 

    “灭了好。”她说。

 

    “我想起来了!这像我们的新婚之夜,只是还要有……”

 

    夏践石刚说,卜绣文捂住了他的嘴。

 

    “你总算想起来了……还要有音乐……”

 

    卜绣文灵巧地从床上跳下地,显出和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敏捷。果绿色的睡衣裙裾飘飘,如一丛浮动的水仙。她跑到老式的录音机前,揿下按键。

 

    顿时,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像一腔水银,流泻大地。

 

    红红的蜡烛跳起扇形的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猛地颤抖了一下,蜡芯弯出一个优美的曲线,浸泡在烛油中,熄灭了。

 

    “像不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卜绣文庄重地问。

 

    “像……像极了……这静滋安详的气氛……红蜡烛……还有这种老式录音机放出的乐曲……还有这床头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亏你记得这样仔细……只是 ……”

 

    夏践石感动地说。

 

    卜绣文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止住他说:“嗨!等一等。”

 

    她又一次灵猫似地蹿出去,噼哩啪啦地换磁带。等她再次回到床上,接受夏践石温暖的抚摸时,空气中响起中国古曲《春江花月夜》的丝竹之声。

 

    一时间,好像天地之间的精灵都汇聚于此,翩翩起舞。

 

    美妙的音乐使人心旷神怡。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与十三年前我们的新婚之夜一样了。只是我们的人,已经老了……”夏践石感慨万分。

 

    “不。我们还不老!”卜绣文在黑暗中大声地说。

 

    乐曲袅袅散去。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卜绣文说。

 

    “开始什么?”夏践石的手停止了抚摸。

 

    “十三年前,你现在的此时该干什么了?”卜绣文诱导他。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很长一段时间,夫妻生活你都说毫无兴致,今天真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对了,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告诉我。”夏践石说。

 

    他故意将话题在紧要处岔开。

 

    因为长时间的荒疏,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等我们完了这事,容我细细告你。”卜绣文用身体迎合他。

 

    夏践石只有遵命。心想反正老夫老妻的,纵是不成功,彼此也能体谅。

 

    大家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又很长时间没有温习爱的功课,兴奋来的很缓慢。特别是夏践石,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幸好卜绣文表示了极高的热情,千方百计的配合,才使过程基本圆满。

 

    夏践石迅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喂!你不是还要听我告诉你那件事吗?”

 

    夏践石抑制着呼呼的心跳,说:“书上说了……做爱一次……所消耗的体力… …相当于爬一座山……我现在只想睡觉,有什么事明天说好了……”

 

    卜绣文摇撼着他说:“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们就要造出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来。”

 

    夏践石立即像昏过去的革命志士,被敌人泼了一桶冰水,睡意顿消,坐起说: “绣文,你疯了?!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清醒极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卜绣文朗声答道。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夏践石把脸对着妻子,由于距离太近,彼此的呼吸都像飓风,吹向对方。

 

    “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

 

    “天啊!你不要早早了?”夏践石大惊。

 

    “不。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不要我们新生的这个孩子。”卜绣文解释。

 

    “请你……请你说得慢一点。女人都是跳跃性思维,男人跟不上。你先说说,我们哪里还有一个孩子?”夏践石想先理出个头绪。

 

    “就在这里。”卜绣文把夏践石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膜上,用力向下按了按。

 

    夏践石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深到了一盆发酵过度的面团上,柔软而空虚。妻子的肌肤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细腻而有弹性。现在呢,像一张松垮的鼓面。他赶紧把手指缩回好似发面的盆底有一枚铁钉。

 

    到底是大学教授,他很快明白过来,吃惊地问:“你没有用避孕的药膜?”平时此类措施都是由卜绣文执掌着,从未疏忽过。

 

    “是啊。”卜绣文顽皮回答。

 

    “你现在这个身体,哪能再养一个孩子?你是不是叫早早的病急糊涂了?我们得全力以赴地给早早治病,你这不是添乱吗!”夏践石平日对妻子百依百顺,今日也生起气来。

 

    卜绣文索性披衣坐起,黑暗中,她的牙齿琴键一样闪亮。“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要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然后抽她的骨髓,移植到早早的身上,这样早早的病就可以从根上治好了……”她被这个奇丽的前景,激动很微微发抖。

 

    “什么?!抽那个婴儿的骨髓以救早早?天啊,这是哪个巫婆神汉给你出的鬼主意?”

 

    夏践石嘴张得如鳄鱼。

 

    “是医学专家钟百行先生。今天由魏晓日医生同我商量的。”卜绣文安静地回答。

 

    “这太可怕了……不可思议……简直是惊世骇俗……

 

    不不!这可不行,我不同意,你冒的风险太大了……而且那个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啊!用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是不是太残忍了……“夏践石语无伦次,全身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他被惊骇击倒,无法想象将来的情景。

 

    “那么,看着早早就这样死去,你就不残忍了?我告诉你,早早死了,我也马上就会死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留着你仁慈地独自活着吧……” 卜绣文看着丈夫,心想幸亏没在做爱之前告知丈夫实情,那样的话,这个孩子从孕育之初,就得神经兮兮的。

 

    “别,绣文,你可别死……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情景……

 

    让我们一块活着……“夏践石拥抱着妻子,感觉到她的身体像果冻一样凉。

 

    他被这种冷峻的母爱所感动,他知道妻子在这件事上所承受的风险,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比自己要沉重得多。

 

    卜绣文缓缓地但是坚决地把丈夫的手,又一次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夏践石畏惧地想躲开,但卜绣文强硬地用两只手固定着他的一只手,狠狠地压下去。

 

    “它……已经在里面了吗?”夏践石战战兢兢地问。

 

    “我想是的。我特意创造了一个和我们新婚时一模一样的夜晚,就是想得到一个和早早一模一样的孩子……”卜绣文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但是她迅即离开了。

 

    丈夫的心跳并不有力,反倒充满了慌乱。

 

    卜绣文知道,她不可能从对面这个男人那里得到力量,只有依靠自己。

 

 

 

 第十章

 

    卜绣文萦绕着双重感觉。一方面她依旧是忙碌和紧张,处置诸多繁荣业务,风风火火披荆斩棘。她现在几乎是孤注一掷了,把能够筹措的资金,都投入到与匡宗元的合作之中。由于其他项目的记算,出现了大的财务危机。虽然靠着她的周旋,债主们表示可以稍稍等待,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斡旋的余地越来越少了。她必须要打一个大胜仗,才能挽回颓势。与匡宗元打交道,好像面对一面惊险的放大镜。依她以往的经验,你投入得多,收获就多。你投入得少,收益就少。救早早的钱,她必需及早赚出来,越多越好。

 

    她如今想得更长远了,如果她真的要孕育生产,那么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将无法打理生意。未来的岁月,有不可预料的变化,未雨绸缪,要赶快储备啊。

 

    另一方面,卜绣文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和力量。她觉得一个幼小的胚芽,在田野里萌动。自己的心血凝成的希望,如今切切实实地存在了,并一天天地长大。她体验到创造和拯救的神圣。当她稍有独自一人的闲暇,哪怕只是一两分钟,她的思绪都会飞速地滑翔到自己的腹部。好像那里不再是自己躯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上天赐与早早的再生之地。

 

    当然,她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它”,算什么呢?一个人吗?不不!

 

    卜绣文立即心灵急刹车。她不敢也不能想下去。封闭是一个好法子。刚开始不习惯,但操练了几次之后,她变得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碰即走,躲避思索。

 

    “卜绣文女士,我现在要为你建一份医疗档案……”魏晓日与卜绣文端坐在两张桌子的对面,拿着新的表格,开始登记。

 

    “……月经是否正常?”语调公事公办。

 

    “以前一直正常,但是这个月已经过期八天了……”卜绣文不好意思地说。

 

    “为什么不赶快同我们联系?”魏晓日有些急了。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想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就不那么规律了……我想等到再有把握一些,就跟你说……”

 

    “咱们上次说的那个计划,钟百行教授命名为‘血玲珑’,你是否已开始实行?”

 

    魏晓日紧张提示。

 

    “你是说……我们夫妻……”卜绣文略感羞涩地挑选词汇。

 

    “我是说,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是否正常和谐?这对这个新生胚胎的发育,是极为重要的资料。”魏晓日一语道破。这个女人有时那么大胆放肆,此刻竟如个少女。

 

    “我们……很好……”卜绣文说。

 

    魏晓日低头在表格上做了记录。他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拒绝接受这个女人,明明是这个女人同她的丈夫做爱,这是情理之中而且完全正常的事情,而且是血玲珑计划之急需,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真反动!他暗骂自己。

 

    魏晓日飞速地开了厚厚一打化验单,垂着眼睑递过来,说:“到底是不是怀孕,就会有明确的答案了。还要为你做一系列的检查,施行动态监测,留下原始资料。”

 

    卜绣文暗暗地接过来。

 

    她在各个检查室内转圈,把标本送去,没等着出结果,就又赶着工作去了。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要叫“血玲珑”

 

    呢?她很喜欢这个名字,红色,晶莹剔透,还复杂,像镂空的水晶球。没有残酷和血腥……不过也不温暖,有一种精巧和人为的痕迹。这还好。可是,为什么会想到残酷和血腥呢?是因为……打住打住。不能想下去了。她赶紧让思维封闭,拐弯。

 

    标本送了几天了,还没有回音。但是卜绣文已经确知自己怀孕了。清晨起来,强烈的妊娠反应盘绕在咽喉,那个胚芽好像不是埋藏在她的子宫,而是寄生在嗓子里。哪怕是咽一口水,都会引起强烈的恶心。

 

    地扶着水池,呕吐不止,直到吐出黄绿的粘液。“天哪!

 

    怀孕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夏践石不忍看。

 

    他和卜绣文婚后,就又到国外去了,回来时孩子已经会爬了。他真是不知道一个生命的初始阶段,竟如此艰难。

 

    “没什么。早早也是这样的。过些日子就好了。”卜绣文抹抹嘴巴,安慰丈夫。

 

    肉体上的痛苦,并不能扑灭她创造的欲望。自从女儿病了以后,她似乎与欢乐绝缘。

 

    现在,她开始由衷地微笑了。新的希望在远处明确地闪动着,再不像以往,只是一团稀薄的鬼火。

 

    “妈妈,您最近好像很高兴?”早早间。

 

    “是啊。妈妈有了一个办法,能把你的病治好。”卜绣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原本油黑的头发,变得脆而软,发梢在***指缝悄然断裂。

 

    她的心先是痛了一下,孩子因为缺乏血脉的濡养,连头发也显出苍老。但紧接着就舒展开来:孩子,别着急。等妈妈来救你。

 

    她以为早早一定很高兴,没想到孩子说:“妈妈,您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这个病在世界上是没有办法治的。”

 

    卜绣文一把堵住孩子的嘴说:“早早,别睛说!你好好等着妈妈。妈妈一定有法子把你变得和从前一样。”

 

    早早说:“妈妈,你要我等着你,是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为我找药吗?”

 

    卜绣文说:“是啊。我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看你,我去给你找药,大约要一年的时间。等我找到了药,马上就回来了。好吗?”

 

    早早说:“妈妈,一年,太长了。你就不能快一点吗?那么长的时间啊,我真舍不得你。”

 

    卜绣文说:“早早,妈妈也舍不得你啊。可是,那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要到深山里才能找到。药一拿到手,我就快快赶回来。等治好了病,咱们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早早亲吻着卜绣文说:“妈妈,你可要快快回来啊。就是找不到,也快快回来。不然,我还没叫病害死,就想死你了。”

 

    卜绣文握着孩子干枯得如同鸡爪一般的小手说:“早早,你放心。妈妈一定会把药找回来。”

 

    正说着,薄护土走进来说:“夏早早的母亲,医生找您。”

 

    因为魏晓日近日对卜绣文比较冷淡了,薄香萍对卜绣文的态度就相应地和善些。

 

    卜绣文就向医生值班室走去。

 

    “喔,忘了告诉您,是在医院的贵宾接待室。”薄护士在身后补充说。

 

    卜绣文缓缓地推开华贵沉重的红木门。

 

    很难设想惨淡的医院里,还有这样一个吉祥的场所。贵宾接待室的基调是绎红色,给人一种火焰般的温暖。厚重的紫红金丝线帏幔,把冰冷的白色拒绝在外。紫红色的天鹅绒沙发,围成折扇般的半圆形,亲切温馨。

 

    “这位是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魏晓日给卜绣文做介绍。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微微颔首,带着悲天悯人的笑意。

 

    这位医学泰斗。正是血玲珑的锻造者。

 

    “钟先生,谢谢您,救我女儿,救我全家……”卜绣文虽说见过不少世面,已然遇变不惊,此刻也感激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老人长着老年瘢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像抹去一缕烟尘。

 

    他一生听的感激话赞扬话恭维话,不管是真心诚意还是逢场作戏,实在是太多了。

 

    钟先生说:“行医救人,也如修鞋补锅一般,是我的活儿,不必言谢。我只需病家配合,才得助力。你知道,任何方案都是有风险的,越是没人试过的法子,那风险就越大。晓日说你为了孩子万死不辞,我就姑且一试。但有几句话,我要亲自同你说。我是一个愿意把丑话说到头里的人。”

 

    卜绣文忙不迭地说:“我知道,知道。”

 

    钟先生说:“我想你未必都知道。比如你的这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他算什么呢?是否算得一个独立的人呢?”

 

    这一次,卜绣文不能逃避了。只有正面迎上去,虚弱但是肯定地说:“那…… 当然是不算的……”

 

    “不能吧?四肢百骸都是齐全的,会哭会笑,你怎能说不算呢?你若是这么想,那咱们这件事就得再商量。不然,你以后心里的结,就大了。你可得想清楚啊。” 钟先生循循善诱地说。

 

    卜绣文一下子急了。赶忙改嘴道:“那……就算一个独立的人吧。算什么都行,只要能救我的早早。”

 

    “行医一生,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但你又考虑得欠周了。

 

    一个独立的人,在他什么事情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抽他的骨髓,这在人道上是否说得过去?说轻了,是误伤。说重了,就是杀人啊。“老人的长寿眉被日中的热气吹得飘然而起。

 

    “天啊……这……这……”卜绣文口吃了,她实在是不敢想到这样深入的层次。

 

    “还不仅仅是这些。这第二个孩子,被大量地抽取骨髓,势必给身体发育造成影响。

 

    这个影响到底有多大,医学史上是前无例子的。如果期救好了一个孩子,又伤害了另一个孩子,这个责任谁来负呢?我是负不起的。“钟先生并无恻隐之心,继续紧逼。

 

    “这个……”卜绣文极度惶恐中,思维并未全面失守。她迅速判断着,钟先生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血玲珑计划如一个巨大的冰象,原来她只摸到了冰柱一般的大鼻子,现在,钟先生把冰象的皮和腿,都——一指给她看……这个过程令人恐惧,但老人家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撤销血玲珑计划吗?

 

    如果真是那样,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只需魏晓日通知卜绣文,一切都解决了。没有医生的周密计划,不要说血玲珑,就是血山血海,又有什么用呢?那么说,钟先生还是想施行血玲珑计划了?那他讲这些丧气的话,又是为什么?

 

    卜绣文记起了钟先生开场白当中的一句话——我喜欢把丑话说到前头……哦!这就对了。这些都是丑话。说到前头?既然是前头,就有后头。后头是什么呢?就是血玲珑的具体实施。这么说,他对血玲珑还是抱有充分的热忱的。既想做,又要陈明利害,就是要我把责任全部负起来。以后若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变故,医生是不负责任的……

 

    这样分析判断着,卜绣文的面庞渐渐由茫然转成决绝。

 

    她说:“钟先生,您的考虑我听明白了。是我强烈要求医家全力以赴地挽救我的女儿,为此,我将不惜一切代价。现在我身上的这个孩子,不管他是人也好,它不是人也好,都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做的了它的主。”钟先生点点头,这位女士果然爽快。

 

    他继续说道:“关于胎儿是不是人,国际上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人。还有一种说,不是人。我们现在取后一种说法,这样麻烦较小。原本我是想把这个胚胎,培养到可以有独立的骨瞩系统的时候,就将它引产出来,用人工的方式维持它的生命,这样,既可以从它身上抽取到新鲜的骨髓,也不必承担法律上可能发生的问题。但是,这样作的把握比较小,失败的可能性比较大……”

 

    卜绣文打断了钟先生的话,连她自己也惊讶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先生,您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了。我可以在此立下一纸生死文书,表明一切系我们家属的意愿。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态,与先生无关。与医院无干。”

 

    卜绣文说着,拿起纸笔,唰唰地写开来。她虽然从未写过这种生命契约,久在商场出没,于各种文书合同很在行,稍事思考之后,一挥而就,写下了——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与医院与医生慨无交涉的约定。写完之后,她长吁一口气。

 

    直到重现瘫软在沙发上,她才带着一点点惊奇地想到——茶几上的纸和笔,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

 

    钟先生又点点头。晓日说得不错,这女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看到想达到的共识,基本上都达到了,钟先生很安心。但他并不就此罢休:“我有言在先。这是一个科学试验,正确地讲,是一个用活人做的试验。成功了,自然好,大家皆大欢喜。失败了,您的那一个孩子挽救不回来,这一个孩子又蒙受重大创伤,今后如何处置?您本人也经历痛苦折磨,可能三败俱伤……这种最差的结局,你可曾想到啊?” 钟百行的话说得很和缓,但分量很重。

 

    “这个……”卜绣文又一次被抛入黑暗。

 

    本来她没想的是,生了孩子,就交给医生,一切由医院处理。到时候自己就领一个治好了的夏早早回家就是了。谁知事情还有一个下下的结果,万一真是如此,就算自己抵挡得了,践石他能受吗?

 

    “好了,这些个问题,你都不必现在回答。回去以后同您的先生商量一下,再答复我们不迟。但只能同您的丈夫商量,不要再告知他人。”老人结束了自己的话。

 

    “还要保密?”卜绣文轻声重复。

 

    “是的。要保密。如果成功了,这将是医学上的一个创造。如果失败了,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钟先生威严地说。

 

    卜绣文的脑子停止了转动。下意识地想,不知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长了耳朵没有?是否听到了这场决定命运的谈话?

 

    是否会带着憎恶和恐惧之心出生,以先天的智慧,感知到等待她的是一份精心绘制的残酷与苦难的清单?

 

    她虚弱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好像一个跋涉了很久的人,在以为到家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座险恶的大山。

 

    “好了。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很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还有一个很具体的问题,我的学生魏晓日先生,会再同你商量的。在我看来,那不是一个问题。但我们却必须解决它。当然,如果那个问题不解决,什么都无法继续下去了。”老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就独自走了出去。

 

    偌大的贵宾室里就剩下了魏晓日和卜绣文两个人。两人同时想:这就是医学的珠穆朗玛。他的冷,他的不可一世,他的傲慢和天真,都一览无余。

 

    空气显得很沉闷。

 

    “其实这些话,你可以直接同我说啊。”卜绣文低声说。

 

    这种低低的耳语般的声音,深刻地表明了她对魏晓日的亲切。刚才这段时间,对魏晓日来说,很不轻松。他了解先生,知道先生会把这一场谈话,进行得丝丝入和。他知道会留下这样一份生命契约,这也是先生此次亲自出马的关键所在。

 

    但先生的出手,仍比他的预计,要冷峻得多。一个孕妇,呕吐不止,当一般的女人缠着丈夫撒娇的时候,她还要面临这样艰难的选择。

 

    他有意拉开距离,说:“是的,我可以同你说。但先生非常看重血玲珑的方案,所以他要亲自同你说。学生是挡不住老师的。而且这些问题,果真的十分紧要,先生想知道你们的确切想法。人命不是儿戏。”还有一句话,他无法和盘端出。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他同先生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他不能代表先生,先生也不能代表他。

 

    卜绣文说:“我懂了。需要我负全部的责任。我不怕。不必和我的丈夫商量,我就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请你和钟先生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就闭门谢客,找一个稳妥的理由,也不再工作。使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怀孕这件事。生下孩子,我就交于你们,生死都不再过问。只求你们医好我的早早。至于那个孩子,就当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瓶药好了。就算这一切都空费了心血气力,我也无怨无悔。古人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假若上天真要收了我的早早去,我费了这番心血仍不能挽回她的性命,这孩子也怨不得我把她带到这世上一回了!”

 

    卜绣文说得锥心泣血,但魏晓日不为所动,淡然说:“你的想法,正是先生所要求的。只是你最好再同夏先生商量一下。”

 

    “不。不必了。夏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卜绣文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我们下面要谈到的这件事,您一定要同夏先生商量……”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卜绣文诧异。

 

    “这个……”魏晓日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怕吓坏了眼前疲惫已极的女人。他不敢说,但他必须说。他不愿说,但他只有说。他想说得尽量婉转一点,但怎样婉转对事实真相都毫无补益。他憋了这么半天,用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他不断推迟着说出这句话的时间,希望能有什么变化,使得这句话不必说出,就瞒天过海而去。

 

    但是,时至如今,所有的努力都宣告无效,只有图穷匕首见。背水一战吧,该发生的都要发生。说了,就单纯了。

 

    “这个……你所怀孕的胚胎的基因系统化验出来了,一个女婴。但是,她和夏早早的基因系统显示极大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怀的这个孩子的骨髓同早早的不一样,不能用……所以我还得另怀一次孕……是这样的吗?”卜绣文惊恐地回答道。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魏晓日语焉不详。

 

    “噢,不要紧的。”卜绣文显示出令人敬重的大将风度。

 

    “魏医生不必担忧,我早已想到这种可能了。我不怕。一次不行,我就打掉这个孩子,再来一次。直到怀上一个和早早骨髓配型相同的孩子……我豁出去了。” 卜绣文悲壮地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必须把话说完。这是老师交待给他的,血玲珑计划成功与否,全在于此。钟百行在这之前所做的重重铺垫,也是为了让这个环节出现的时候,该扫清的都已稳妥解决,独利一个症结。

 

    魏晓日眼睛看着别处,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很平淡。

 

    他说:“根据基因化验的结果,夏早早与你身上现在的胎儿,不属于同一个父亲。”

 

 

 

 第十一章

 

    卜绣文天旋地转,往事像一个失禁的膀胱,无论她怎样克制,都又腥又烫地点点滴滴洒落出来。她机械地迈动脚步,不知怎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面对自己的丈夫。她的思维千孔百疮,她要包扎一番,才能见人。

 

    她对姜娅说:“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安排。我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见,包括你。”

 

    姜娅被卜绣文的脸色吓得不轻,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卜总,今天中午安排的是和匡宗元先生聚餐。上次就曾改过一次期,匡先生非常不满。他说,他和您是战略伙伴关系。如果再次出现临时变更,甭管什么理由,也是看不起他。那他将考虑和别人合作。”

 

    这个该死的匡宗元!卜绣文恨得牙根酸软。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情况越是复杂,你就越是要有钱。钱有一种删繁就简化险为夷的能力。钱当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管用,但它在很多地方管用。当一切搅在一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你有钱,就可以把用钱能解决的那一部分打发掉,剩下的眉目就会梳理得清晰一些。积多少年之经验,卜绣文知道,你的钱,是你永不背叛的朋友。尤其在一个处处需要金钱的社会里,你起倒霉,越应该抓住钱。

 

    “好!我和匡宗元,吃饭!”卜绣文咬牙切齿地说。那神情不是要吃饭,是吃人。

 

    魏晓日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化验报告一出来,他呆若木鸡。嗓子眼一阵阵地发痛发紧,一道辣流涌入心口。好像要得重感冒。但他知道,这不是地道的感冒症状,而是一种心火。急火攻心。

 

    在莫名的沮丧失落之后,魏晓日滋生出对卜绣文的蔑视和怨恨。这女人的情感生活这样复杂,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貌合神高。难怪那次在他家里,她投怀送抱,原来早有前科。魏晓日接下来很庆幸自己坐怀不乱的冷静,没有趟这湾混水。

 

    藐视的心态一出现,思绪就比较集中了。从医学的角度考虑,那个女人的私德如何,他魏晓日也不是道德法官,自然不必也没有闲心评判她。情感封闭之后,事情就相对比较好办了。现在,他和卜绣文只有一个链接点——就是“血玲珑”计划,是否继续实施?

 

    在医生这一方面,一切准备就绪,单是基因不合,完全可以重打鼓另开张。但对卜绣文来说,就是巨大的危机和再次抉择。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她愿意暴露这个秘密吗?

 

    她和丈夫将怎样处置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无法判断。他只是血玲珑计划的一个操作者。他没有决定的权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这一意外变化接受之后,竟出现了一点兴奋。这兴奋来自——不管怎么说,整个计划向后延迟了,并有可能被颠覆。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在关切这个女人?这使他很生自己的气,又没有办法。当然,不论他怎样想法,钟百行才是关键。

 

    钟百行到底道行深厚,对于胚胎的基因检验报告,他只看了一遍,就丢到一旁,说:“这不影响大局。晓日,我要和这位母亲谈一谈。”

 

    老将终于出马。魏晚回应声说:“好的。我和她约定时间。不知您什么时间适宜?”钟百行说:“越早越好吧。”

 

    魏晓日从中听出了隐隐的杀机。看来,老师的意见是倾向堕胎了。只有这一选择,才有越早越好的价值。惟有早。才能使血玲珑计划得以再次尝试实施。如果选择保留胎儿,就不存在早晚的问题了。谈话中,他本来以为先生的程序会是——首先告知这一爆炸性的检验结果,然后再和卜绣文探讨再次妊娠或是保留胎儿的两种可能性。医生即使有很强的倾向性,也不可能代替当事人拿主意。当然,紧急抢救除外,但血玲珑不属抢救状态,这是没有疑义的。没想到钟百行举重若轻,完全绕开了这个关键性的化验结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卜绣文交待血玲珑计划的实施细节,包括它的法律障碍。当卜绣文亦步亦趋地接受了血玲珑的全盘方案之后,钟百行才轻描淡写地点到了最关键的“人”的概念。这就在心理上将卜绣文逼到了一个死角。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钟百行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的倾向性,但他所有的机锋都是倾向,他的意见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一个老道的医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在伦理与生命的密林中,披荆斩棘坚守既定方针。

 

    重剑无锋啊。

 

    匡宗元的近来的习惯,是在豪华的饭店,吃简单的饭菜。这是他从一位真正的大家子弟那里学来的,尽管刚做起来的时候,心中很是不平。觉得有点亏,得不偿失,生怕给人看不起。但试了几次之后,他就深得其乐了。你过得起这样的饭店,说明你的钱包鼓胀的程度。你在餐桌上敢要清粥小莱。说明你的胃对豪宴已然厌倦。这两点一结合,你的身价不用标榜就出来了。

 

    一个精致的雅间,桌子较通常的大餐台为小,但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略嫌辽阔。几碟小菜偏居一隅,显得重心倾斜。

 

    卜绣文进得门来,不经心地用余光一瞥,把外衣挂到衣帽架上,坐到了匡宗元的对面。

 

    为了冲刷自己的晦气,卜绣文特地美容一番。发型是被称为“摄政”型的。前发蓬松高挺,在英勇地凸出之后,优雅地后撤,恰到好处地暴露出女主人智慧洁白的前额。每一根发丝,都光滑地呆在精心设计的拱形位置上。这要靠大量的硬磨丝和发胜固定,当然还有在社交礼仪上一丝不苟的决心和对自我形象的捍卫。

 

    医宗元说:“卜总,你不向我靠拢,我就向你靠拢了。”他说着,移动了原来的碗筷,坐到了卜绣文的旁边。

 

    卜绣文涌起一阵强烈的反冒。她不知道这是腹中的胎儿作怪,还是面前的这张毛孔责张的面孔,让她顿生腻歪。

 

    但是,她得控制。如果她要表示出反感。那她就失去了来赴宴的价值。既然来了,就得达到预定的目的,让匡宗元对合作感到快意。所以,卜绣文笑笑说:“匡总不嫌挤,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椅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表示自己的独立意志。

 

    穿着大开叉旗袍的小姐走过来,躬身问道:“两位要点什么酒水饮料?”

 

    匡宗元说:“先问女士。”

 

    小姐就把姣好的面容,像摇头风扇一样,摆向了卜绣文。

 

    为了孕育出最优良的胎儿,卜绣文已经有一段时间,滴酒不沾了。今天,她喝不喝?她很想放纵地畅饮一番,这样,不求解脱,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是,她不能。她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任何具有破坏性结果的举措,都不可贸然旅行。即使在混乱中,卜绣文也牢牢地把持着这一界限。

 

    于是她礼节性地笑笑说:“我喝矿泉水。要加热。”

 

    “您呢?”小姐又把头摇向匡宗元。

 

    “我要可乐。”

 

    小姐听了刚要转身,匡宗元说:“别慌。我的要求有点复杂。可乐要加热,内煮一颗九炙的话梅,记住,只一颗。还要加上嫩姜三片。千万不要老姜,太辣。也不可放得太多,三片正好。”

 

    小姐柳眉微聚,点点头,刚要走动,匡宗元说:“请你复述一遍。”

 

    小姐说:“加热的矿泉水一杯。加热的可乐一杯,内煮九炙话梅一颗,嫩姜三片。不要老姜。”

 

    匡宗元侧侧下巴,表示认可。小姐轻吐一口气,急着去操办。

 

    卜绣文打起精神和匡宗元对话。说:“看你喝的这复杂劲,好像一道中药汤。”

 

    匡宗元说:“我这是洋为中用。经过改良加工的中式可乐,别有一番风味。你可以尝尝,也许会爱上。”

 

    卜绣文说:“这是你自己发明的?还是跟人学的?”

 

    匡宗元说:“跟人学的。”

 

    卜绣文说:“谁这么有创意?”

 

    匡宗元说:“我老婆。”

 

    卜绣文说:“噢,你有一个好老婆。”

 

    匡宗元说:“乡下黄脸婆。我是糟糖之妻不下堂。”

 

    卜绣文说:“看不出啊,匡总还这样具有传统美德。”

 

    匡宗元说:“你好好看看,我的美德还多着呢!”

 

    卜绣文说:“咱们相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听你说过自己的家世呢。”

 

    匡宗元说:“想听吗?我讲给你听。”

 

    卜绣文暗骂自己昏了头,应对无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以她现在的心境,恨不能找一间地穴隐身,哪有兴趣听谁痛说家史。但财神爷得罪不起,便说:“我想你的身世一定很富有传奇性,相当于一部电视连续剧。今天时间有限,我们以后找个从容的机会,听你从头说起。”

 

    一个婉拒。匡宗元很扫兴,但又没辙,顿了半晌,说:“我是个乡下人……”

 

    卜绣文说:“我看你从里到外,刷洗得没有一点黄土味了。”

 

    匡宗元说:“我以前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个农民的儿子。觉得那是先天不足的家丑。现在不啦,农民的儿子,更说明我非凡。和我今天做到一样位置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基础是什么?就像一座山,高,谁都能看得着。但是,它是从什么基础上升起来的?有的人从零开始,有的人从那海拔五千米开始,我呢?我是从吐鲁番开始的,完全一个负数……”

 

    对于贫寒出身的生意人,一谈到他们的奋斗史,那就像点燃了鸦片,醺醺然没完没了。

 

    卜绣文正不知如何截断话头,小姐把热的水和可乐送上来,她赶紧端起杯来说: “好,匡总,那就为您从负数升到八千米而干杯吧!”

 

    这种提议和这杯水,是不能不干的。匡宗元一饮而尽。

 

    抹抹嘴边褐色的汁液,刚要重开话匣,卜绣文说:“匡总,您今天点的什么菜啊?”

 

    匡宗元说:“我按你的口味所点。”

 

    卜绣文说:“咦?你可知我爱吃什么?”

 

    匡宗元说:“这东西又清淡又松软又甜……又是你平日难得吃到的。”

 

    卜绣文本来想好了要对匡宗元不卑不亢,尽快应付完事走人,也许是腹中胎儿作祟,她竟出奇地饿起来,听到淡、软、甜这些字眼,唾液的分泌开始旺盛。

 

    匡宗元是何等人精,马上注意到这一变化,对小姐吩咐:“上热菜。”

 

    菜上来了。先闻到一股木头发酵的味道,好像冬天的森林。待细细地看那道菜,一粒粒椭圆形的石子状物,表面好似很坚硬,但有着网状的致密花纹,闪着沥青一般油亮的色泽。

 

    “这是什么?”卜绣文虽说美味佳肴领略无数,但这种古怪的东西,还是初次看到。

 

    “猜猜看。是我特意不让小姐报菜名的。”匡宗元很得意。

 

    “可以尝尝吗?”卜绣文不相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食物。

 

    “当然可以。”匡宗元显得很大度。

 

    这小水雷似的玩艺一入口,先是有些发霉的味道,然后就变成浓郁的芳香,软滑无比。在表面的漆黑色之下,咬开的剖面成为浅褐色,有着年轮一般的纹路。

 

    依着卜绣文的爱好,她不喜欢霉味的食物,但是此次怪了,她被这种奇异的味道所吸引,竟连吃了好几筷子。“好吃好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真把我考住了。” 半真半假地认输,既饱了口福,也让匡宗元心理上得到满足。

 

    匡宗元果然高兴,说:“告诉你吧,这是法国空运来的鲜松露,也就是蘑菇的一种。它可不是长在树根附近,而是埋在地底下。要想找到它,得靠训练有素的猪,用鼻子拱出来。

 

    空运的时候,要和鸡蛋储存在一起,这样才能保持住风味。

 

    法国人称这玩艺叫——黑钻石。“卜绣文心想,看不出这个家伙,飞快地雅起来,居然也会点法国料理了。支撑他的是一只独角兽——钱。

 

    医宗元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点的菜是否合意?”

 

    卜绣文说:“合意。你这蘑菇带有蜡烛吹熄后的浊鼻篝火味,还混合著一种轻度腐烂的桃子的味道,吃到最后,又蒸发出甲虫的味道……真够奇怪的了。要不是亲口品尝,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的味道。”

 

    医宗元笑道:“难得你把这玩艺的味道,说得这么到家。

 

    我吃过多次了,只是喜欢,却形容不出,真是亏了。要知道,得成打的法郎,加上人民币,才把这种味道输送到嘴里。不容易啊。“卜绣文笑笑,不接茬。

 

    匡宗元话锋一转:“你觉得咱俩的合作,合意吗?”

 

    卜绣文说:“合意。”

 

    匡宗元说:“今日约见卜总,就是想进一步地合作,你投入更大的资金,我们就会有更大的收益。看你的决心了。”

 

    卜绣文说:“我没有钱了。能投入的都投进去了。”

 

    匡宗元说:“女人总是会有私房钱的。”

 

    卜绣文说:“连这种钱你也惦记着啊?”

 

    医宗元说:“你说错了。不是我惦记着,是我给你指出一条生财的路。不是我求着你,应该是你来看我的事。我是觉得和你合作的不错,给你一个机会。说来,也是我这个人怪,那么多人抢着请我吃饭,把钱送到我手里,我不愿招惹。你却要我求着。你说,我图的是什么呢?”

 

    卜绣文说:“我也正纳闷啊。”

 

    匡宗元不语,看着卜绣文。他近来自觉有一个惊人的重大发现,什么女人最性感呢?就是高贵的女人。因为高贵,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有了点意思。假如把匡宗元征服过的女人列一个花名册,在“高贵女人”这一栏的记录上,基本上是零。匡宗元要有一个零的突破,不然他就对自己大不满,觉得对不起父老乡亲。

 

    不知是加了话梅和姜片的可口可乐,是否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变化,总之,匡宗元今日格外兴奋。他说:“绣文,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我现在有一个巨大的商机,给了谁,就等于是把黄金送给谁。”

 

    卜绣文心想:糟糕!这个流氓,把商机和色胆搀和在一道了。对这杯怪味鸡尾酒,是饮还是泼?看来,他说的财富不是假话,但邪恶也很明显。要是平时,卜绣文肯定守身如玉地拒绝了这明显的挑逗,但是今天,在医院的那场谈话,摧毁了她封闭已久的城堡。那只膀胱开始流淌了。

 

    你是什么人?你早就没有资格奢谈贞节!

 

    “你要做什么?”卜绣文明知故问。

 

    匡宗元说:“我要做的是什么,绣文你不知道吗?”

 

    卜绣文什么都知道。但她今日乱了方寸。她什么也都不知道了。那些法国松露里也许有迷魂药的成分?或者说,她知道,但她要装作不知道。知道了,太痛苦,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一种迷幻的麻木。

 

    这顿饭,卜绣文吃的很多,吃相狼亢,一如饥肠辘辘的农妇。午餐过后,卜绣文同匡宗元开了一间饭店的房间。当饭店的房门在身后刚一掩上,卜绣文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匡宗元。没有前奏,没有爱抚,没有任何游戏,卜绣文如狼似虎,一把剥去医宗元的衣服,把老道的匡宗元吓得不轻。当然,他不是真的害怕,只是惊叹自己的女搭档淑女的外壳之下,竟是这样放浪形骸的香艳肉体。

 

    不过,很快这个情场老手就发现,除了疯狂,这个女人在性事上很简单,简直是个雏儿。她狂野的索要的,只是一样东西,就是——猛烈反复的撞击。她的呻吟,她的起伏,她的嚎叫,她的奋勇迎合……都是围绕着“力度”这一项回旋。

 

    她好比一个深臼,他好比一根铁杵。臼毫无廉耻地要求杵,撞击再憧击……对于这样的要求,杵在开始的时候,无疑大喜过望。他原本以为她是一个性冷的女人,把这样一个女人燃烧起来,虽然很费功夫。但对老手来说,就像遇到了一块死木疙瘩,找准它的纹路,劈将进去,才是老斧头的英雄气概。所以,匡宗元起初以为是自己精诚所至,道行深厚,很有几分得意。但很快,他就发现大事不好。男人是最怕女人不要的。他要千方百计地刺激女人要。但女人一旦要起来,他又是最怕女人还要的。这个卜绣文,你还没要,她就发了疯似地要。要完了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匡宗元很快就发现,在这件事上,女人的潜能要比男人深厚若干倍。

 

    杵很快就山穷水尽,臼才方兴未艾……匡宗元的身子,被酒色淘得差不多了,虽说凭着西洋参印度神油之类,勉力支撑,在这种肆虐的攻势之下,很快也就如牵拉过度的松紧带一般,失却了弹性。

 

    “还要!”卜绣文血红了眼睛,虎视眈眈地说。她精心修整的发型,被淋漓的汗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再也保持不了优雅的造型。披散的发丝如同画皮中的妖女,遮挡了半张苦睑。“不成不成了……你厉害……甘拜下风……等我买到伟哥,再一醉方休……”匡宗元急急收兵。在他的冶游史中,从来还没有这般记录。但他不恋战,不行就是不行,休养生息后再卷土重来,来日方长吗!留着家伙在,还怕没乐子?!

 

    卜绣文鬼魂一般回到家中,双腿酸软,腰骶之下,行尸走肉。她梦魇般漂浮着自己的双脚,面对镜中那个眼眶虚肿很琐丑陋的女人,解嘲地想,就算是做了一回妓女吧。最昂贵的妓女。这一番云雨,联络了和医宗元的情感,换来的代价,是要以多少万计算的。

 

    对着自己的灵魂,她解释了自己方才的举措。然后,就比较他心安理得了。她怅然地看看闹钟,惊奇地发觉: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她的丈夫——夏践石就要回来了。

 

    卜绣文感到腹中的胎儿一阵不安的躁动……是啊,她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佛头著粪,肯定闻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父亲母亲的邪恶味道,她怎能不拼命抗议呢!

 

    卜绣文残酷地冷笑了一下。对谁呢?对自己。对腹中的胎儿。对着那胎儿的父亲。

 

    卜绣文这才发现,原以为靠着肉体的沉沦,可以麻木自己的神经,但其实,它在忙乱的运动之后,是更清醒和痛楚了。她所面临的困境,非但没有解除,更复杂龌龊了。若是说以前她还是被迫地欺瞒了夏践石的话,如今,她是否打算设下一个圈套,让夏践石永远不知真情?

 

    她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猛力敲着自己的头颅,好像那是一个踩扁的易拉罐。她的手下意识地沿着身躯向下移动,最后停止到了腹部。小腹部。她知道那里成长着一个胚胎,在今天致命的谈话之前,她对自己的这一部分躯体,是饱含期待和怜爱的。那里生长着希望,建设着新的生命结构。现在,它成了废墟。

 

    卜绣文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感受到了指端下有轻轻的跳动,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呼吸。她吓了一跳,手指不由得抖动起来。她生过孩子,知道在这样早的时期,那个胚胎的活动,母体是感受不到的。那么,此刻的这个胎儿,是否知道了她的生命遭受到了极大的风险?卜绣文悟到,正是因为刚才激烈的性事,使胚胎受了袭扰。那个小人,用尽她微薄的气力,狂怒地抗议了。卜绣文直到这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险恶的用心。

 

    她戳破了自己挂起的帏帐——她知道要保全一个健康的胎儿,尤其是这种富有特殊使命的胎儿,是要静谧安宁祥和平稳的。她大行房率,同另外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明明知道这禁忌,却迫不及待地这样做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混乱,很肮脏。方寸之地层聚着多个人的信息。她自己的血液,夏践石的骨肉,匡宗元的体液……

 

    那是一个恶棍。纵使是纯粹的商业利用。她也不至于如此下作。她卑鄙地把这个男人当作工具。她和他的交欢,不是出于欲望,而是杀机。在潜意识里,她已决定谋杀这个夏践石的孩子了。她狡猾地借用匡宗元,首先判了这个胎儿的死刑。她是希望自己流产的,在一种自己不负责任的情况下,让那个胎儿自动脱落。假借他人之手,让一颗立足未稳的青苹果,摔碎在地上。这就是自己的动机。

 

    当她想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蕴含的意义之后,她为自己的卑鄙颤栗不已。但因此,她也就坦然了。

 

    她双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为自己创立了一*神,每当她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的时候,她祈祷这尊神,期待着神理解她的苦心,原谅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灾难降临在她的头上。

 

    这样默默地拆待了一阵之后,她的心灵渐渐平息了。她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她只能再次铤而走险。她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一个如一瓣露珠样清澈的稚嫩生命。她无罪。没有人能谴责她。当一个女人不知道软弱为何物的时候,勇气就会助地完成非凡的创举。是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她既然能够创造出一个生命,她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现如今,怎样对待腹中胎儿?问题的实质,就是如何对待夏践石。这个孩子,是夏践石的骨肉。在确切得知夏早早不是夏践石的后代之后,这个孩子就是夏践石惟一的血脉了。告诉夏践石,夏践石会怎样想?对于多少年前的旧案,他执何态度?会不会恼羞成怒?

 

    卜绣文不知道。她无法想象夏践石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那张平静的学者的面孔,会浮现怎样的表情。她从未觉得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不管反应如何剧烈惨痛,她得如实告知他。如果说,夏早早究竟是谁的儿女,卜绣文还可以说是自己的隐私的话,腹中这一胎儿的去留,夏践石是有决定权的。

 

    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卜绣文和夏践石,成了仇家。卜绣文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奋斗,夏践石也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奋斗。

 

    何去何从,定有一搏。

 

    把这一切都理清楚之后,卜绣文站起身来,给夏践石打了一个电话。

 

    “践石,你此刻在哪里?我想立即见到你。”

 

    夏践石说:“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马上就回家。别着急。”

 

    卜绣文说:“你不要回家了。就等在办公室好了,我马上就去。”

 

    夏践石说:“怎么,你是不是直接要到机场去?你身子不像往常,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自己,事业上的活动,能减就减些。没了你,也就没了早早,也就没了我……”

 

    卜绣文打断了夏践石的咦叨,说:“我这就出发。你等着。”说完,不给夏践石喘息的机会,放下了电话。

 

    她不能在自己的家里同丈夫谈这个可怕的话题。换一个环境吧。如果谈崩了,也好有个缓冲。无论是丈夫留在办公室,还是自己找个饭店过夜,都比两个人呆在自己的家里,却如路人一般冷漠要好。

 

    夏践石围着围巾,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头雾水。见卜绣文风尘仆仆地赶来,忙说:“你坐沙发上,歇口气。我这就给你彻茶。”

 

    卜绣文说:“我不坐沙发。我就坐在你对面。这样正好。

 

    菜也不必彻了,我喝不下去。“其实,她担心的是,夏践石听完她的话以后,会不会把热茶泼到她的脸上呢?不管结局如何,她还要苦斗下去,她不能脸上带伤。

 

    夏践石惊诧莫名。妻子表情怪异,端来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对面,形成楚河汉界的局面,好像谈判双方。结婚十几年来,摆成这到形式,这是第一次。

 

    他说:“老婆,你又搞什么鬼?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把戏,小年轻玩的啦!”他不是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此刻这样打趣,是为了让气氛和缓些。

 

    卜绣文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算是笑的回应。她明白夏践石的好心。她决定不顾一切,倾巢出动。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她说:“践石,我想告诉你的事,对你来说,很意外。打击很大。本来,我是想瞒你一辈子的。可是事关早早,我必得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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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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