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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玲珑》(2)
时间:2015年10月12日信息来源:本站原创点击: 加入收藏 】【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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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都知道。关于这个病。你们家只碰到了这一位病人,觉得很特殊。但是我们作医生的,已经遇到过无数这样的病人,什么病,到了什么阶段,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都是一定的。这就像是一个被解了许多次的难题,你完全可以不信,用另外的方法再解一遍。但答案是一样的。”魏医生喝了一口水。当医生的一般不习惯当着病人和家属喝水,他们有洁癖。但这种谈话实在是很累人,无论怎样老练,目睹着豆芽一样新鲜的生命萎缩,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你也不能惊慌失措,病人家属还要从你身上汲取力量呢。

 

    “那她以后还会怎样?”

 

    “所有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比如……”

 

    魏医生刚想评说疾病晚期的症状,夏践石突然用双手捂了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听你说那些可怕的话,那都是假的!是你们编出来吓唬人的。我的女儿永远不会死的……”他说着,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魏医生苦笑了一下。这样的剧烈反应,一般多见于女性家赂。堂里男子汉,还是大学教授,少见。看来以后有关的情况,还是同这孩子的妈妈谈吧。

 

    一个病人从住院到死,要不断地同家属交流情况。苦差啊。想到夏早早的母亲,魏晓日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个奇怪而难缠的女人。他决定近期要同她好好谈一下,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医生不好交待。

 

 

 

 第四章

 

    魏晓日在走廊口遇到了前来探视的卜绣文,表示有话要说。楼梯就成了谈话场所。

 

    魏晓日原本个高,又站在高的台阶上,更成了俯视之势。

 

    “通常我都是和病人家里的男人说这些事。”魏晓日说。

 

    这话可作多重理解。在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文化氛围里,把一个女人比作男人,是夸奖的意思。但对卜绣文的丈夫,就有了轻微的不敬。

 

    卜绣文低两个台阶,半仰着头,这使她生出强烈的寄人篱下之感。可你有什么办法?

 

    她点点头。这个动作也是寓意模糊的。

 

    是同意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还是同意谈此类严重问题,还是以找男人为好?不知道。在人们的匆匆交往中,有太多不能细细推敲的涵义。

 

    于是两人在不平等的姿态中,开始交谈。

 

    “您的女儿,患有不明原因的再生障碍贫血,是最严重的那一种。就是说夏早早自身的骨髓,几乎完全罢工,不造血了。”魏晓日的语气尽量平和。

 

    医院的墙壁很可疑,虽说粉刷过的时间不是很长,但绿色的油漆墙围上,抹着某种稀薄液体的手指印和喷溅状的血滴遗痕。对于这类藏有他人身体信息的印迹,卜绣文平回避之惟恐不及的。此刻,顾不得了,不管脏不脏地倚了上去。

 

    冷冷的墙壁,支撑着卜绣文的身体保持直立。她已经从医学书上了解了许多有关知识。不过,书上的文字是哑的,不敢看的时候,可断然合上。亲耳聆听一名身穿行业制服的医生,向你宣判亲人的病变,那打击和震荡,又当别论。

 

    “为什么?”她悲痛欲绝仰天而问。当然,她是看不到天空的,看到的只是医院楼道昏暗的天花板。近在咫尺,魏晓日清楚地记住了这个女人的绝望和恐惧,生出深深的怜悯。

 

    他很想给她一个宽心的回答,如同一个热敷,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能为她减轻一星半点的苦楚也好。不知她指的是这病的起因,还是灾难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家头上?

 

    “因为一个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的病因。”魏晓日只能按后一种理解回答。

 

    “那要你们这些医生是干什么的?白吃饭的吗?!”卜绣文歇斯底里地发作。

 

    魏晓日怜悯地看着卜绣文,说:“医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万能。”

 

    “人无时无刻不能离开血液。如果停止造血,就好比一个仓库,只有消耗,没有补充,很快就要垮掉。血液就是生命。”无论面前的女人多么痛不欲生,他必须把该说的话说完。“由于红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的全面减少,您的女儿已经或将要出现高烧、出血等一系列危险症状……”魏医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突然看到面前的女人转为镇定,甚至是太镇定了,凛然如千年寒冰。

 

    “您的意思是说,我的女儿——没——救——了?”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不!不不!我只是说您女儿的病情很危险。希望您对情况有一个全面了解。” 魏医生忙着解释。

 

    “医院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了?”卜绣文反问。

 

    “是的。以往也有这样的病人。”魏医生回答。他有些奇怪,以往都是医生提问,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医生是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还是只是对我这样说?”卜绣文一板一眼地问。

 

    “对每一个得这种病的病人家属都这样说的。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魏医生莫名其妙。

 

    “这区别大了。你的话很吓人,医生要是对每一个得这样病的病人家属,都这么没良心地说话,我看就是你们的职业习惯了,我就不怪你了。你要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说,说我的女儿没救了,我就恨死你!我马上就把女儿接走!甭看这是最好的医院,我也不能让女儿在这里多呆一分钟了。你已经注定认为她会死,我哪能把女儿的命,交到你这样的医生手里!”

 

    “你……”轮到魏医生大惊失色。他还从未看到一个病人家属,这样决绝。

 

    “你没本事!你没有同情心!你不配当医生!你把前景描绘得那样悲观,你还怎么能治得好病!无论你读过多少书,都是废纸!你白穿了一身工作服,你根本就成不了一个好医生!

 

    卜绣文的头发因为愤怒,披散了下来,满脸冷汗涔涔,眉眼因为蔑视而拧歪,整个身体显出拒人千里的不屑。她不再是片刻前那个惊慌失措的母亲,逼到绝处,她已决定立刻带着孩子出院,再不央求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医生。于是,她就和他平等了。当你不信一个医生,你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从他手里抢回来之后,他还有什么权威?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很仇视他,就是他,一再把不幸的消息,像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朵朵地从嘴里喷出来。

 

    身为医学博士的魂晓日,傻了眼。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您冷静一点。也许,我表述得不够完整……请原谅……您知道,按照我们医学界的习惯,总是把最坏的情况告诉家属……这……并不妨碍我们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魏晓日搓着手,手心的汗聚成一洼。

 

    他的诚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使卜绣文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的意见,你还是不要转院。别的不说,换一家医院,所有的检查都需重新再做一遍。包括反复的骨髓穿刺……

 

    会给您的女儿增加很多痛苦……当然,我的意见供你参考……您一定要出院,谁也拦不住……“魏晓日很紧张,交替使用着”你“和”您“的称呼,失了章法。

 

    按说病人自动出院,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不知为什么,生出很深的遗憾。

 

    也许,是因为一旦病人出了院,他就再也看不到面前这个女人啦?这个念头突兀涌出。

 

    有病人连续从他们身旁路过,为了让路,魏晓日不得不像卜绣文一般,把身体贴在墙上。这样,他俩就并排依着墙,侧着头说话,好像一对被罚站的学生。

 

    卜绣文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过来,看着身旁这个高大的医生,觉出自己刚才的失态。

 

    你恨医生又有什么用?换一个医院,就有办法了?能治的病,在哪儿都能治,谁让自己的孩子得了这么精灵古怪的病!应该说,这家医院还是很负责任的。特别是魏晓日最后的那个理由,让她踌躇。她不忍心让早早再经受更多的磨难。这样想着,她的情绪就渐渐平复,不再一味痛楚怨恨,而是考虑下一步如何行动。

 

    “魏医生,请原谅……”卜绣文诚挚道歉,伴以很苦的笑容。

 

    “没什么。常事。你多保重吧。有这样的病人,全家的压力都很大。”魏晓日体恤地说。一番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双方都觉得关系深入了不少,有一种亲近和棋逢对手的感觉。

 

    卜绣文说:“继续治,您有什么方案呢?”

 

    “输血。”

 

    卜绣文不语。别人的血,是多么脏的东西!她洁净清秀的小女儿身上,怎么能越来越多地流淌着别人的血液?甲肝、乙肝、丙肝、戊肝……还有吓死人的艾滋病,报上说都是由输血传播的。再这样输下去,她的女儿就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早晚会染上了其他的病。不更是雪上加霜了吗!

 

    魏晓日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苦口婆心道:“您不必把输血想得那样可怕,现在的检验措施还是比较完备的。假如不输血,我们就会失去最可贵的治疗时间…… 如果您不相信我的方案,可以再去请教别的医生。比如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他是国内治疗此种疾病的权威。

 

    卜绣文若有所思。

 

    钟百行先生的大名,是在报纸上经常见到的。

 

    探视后,卜绣文一脚重一脚轻地向院外走去。一个粗大的汉子拦住她说:“让我来抽血,地方在哪儿?”手指灰白,看来从刷墙工地赶来的。

 

    卜绣文把医院熟得如同自家,指完路后,还一直打量着汉子。

 

    “访问,您叫什么名字?”卜绣文恭恭敬敬地问。她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的鲜血,是不是就要流进她女儿的身体。反正自打女儿开始输血,她就对所有献血的人,有了一种半亲近半恐惧的敬畏感。也许,她会在给女儿输血的瓶子上,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呢。

 

    那汉子,对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倦怠地挥挥手,意思:乡野之人,何必问名。

 

    卜绣文不介意献血人的漠然,继续问道:“您……的身体好吗?我是说……您得过什么大病,比如肝炎什么的那人诧异地翻了翻他裹在红丝里的大眼珠子说:” 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我看您是很忠厚的人,如果您得过什么不好治的病,比如肝炎,我……给您一点钱,您可以买点补养品……就别来献血了,毁身体呢……”卜绣文很难把自己的心思说明白,而且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几乎不可能听到真话。可是她必须问,不然心里不踏实。

 

    那人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说:“今天我真是碰上好人了。我真想说我得过肝炎……”

 

    卜绣文的心往下一沉。

 

    “……可是我得给您说实话,是不是?我这个人是一辈子没说过假话。我没得过肝炎,只是有一个从胎里带来的病,治了一辈子,什么药也治不好的……”

 

    卜绣文的心凉了,遗传病,那还了得?更可怕!连声追问:“什么病?”那汉子苦笑说:“饿病呗。到了吃饭的钟点肚子就饿了,任什么药也治不了。下了岗,一家人等着吃饭……要不怎么会来卖血……”那汉子说着,不是向抽血室,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走错了。”卜绣文好心喊他。

 

    “没错。那边是厕所。不瞒您说,大姐。我这是到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去。这样抽血的时候,血就可以稀一点了。用血挣钱不容易,卖菜的还往菜上浇冷水呢。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咱得自己善待。您说是不是?”那人说着,拔腿就走。

 

    “慢点。”卜绣文叫住他。

 

    “大姐,您还有事?”

 

    “凉水会伤身子,还是不喝的好。这是一点钱,买些营养品补身子吧。不过要在输血以后。”卜绣文打开了钱夹。

 

    “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嗨……怎么也轮不上您这么破费哇!”那人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看着钱发愣。

 

 

 

 第五章

 

    深夜了,卜绣文还在孤灯下读厚厚的医学书。

 

    已经有了经验,在看这些书的时候,她要准备几样东西。保温的茶杯,茶要滚烫。

 

    厚厚的外衣,还有一双保暖的红外线的袜子。

 

    即使是这样,她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真实还需要凿子和斧头,才能把那些书钻透。

 

    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抖,书页唰啦唰啦响,每一个铅字都穿上了火红的舞鞋,上窜下跳。为了抵御寒冷,她不停地喝着茶。

 

    茶一落进嗓子,就冻成了直挺挺的冰棒,击穿脚底。心变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洞穴里积满了灰黑的苔藓。眼球是化石,凝然不动。

 

    她不愿同人说起女儿的病。熟人知道女儿病了,说的多是宽心的话。大家都说,现在的科学技术是这样的发达,都能把人送到月亮上去,都能制造出足够把地球毁灭五十次的原子弹,这么一个贫血病还能就没得治了吗?再说,小孩子得病快,好得也快啊。

 

    无缘无故得的病,没准也会无缘无故就好了呢!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先在大医院里看着,请有名的医生把病情稳定下来,再慢慢在民间寻医访药,孩子一定会欢蹦乱跳的……

 

    卜绣文爱听这些话,愿意信这些话。人是很有办法的,对不对?古往今来的,有多少惊人的发明啊。她原来想的简单,自己只要多挣钱,就有经济实力来给孩子治病。每当她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钱折合成能买多少cc鲜血,换来多少营养针……这当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颗母亲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宽慰。有血就有命啊!

 

    这一本本厚厚的医书,好像铁杆,把她的幻想捣得粉碎。她知道了现代医学是怎样的脆弱,知道了人类救人的技术,远远比不上杀人技术的高超。

 

    女儿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囚徒。死亡之剑时刻高悬在早早的头顶,只要一不留神,那剑锋就垂落下来了……

 

    卜绣文无数次地想把手中的书扔掉,或者干脆烧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了,每一个字都蒸腾着黑色的毒雾。可是她像上了鸦片瘾的赌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而且过目不忘。每句话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灭地痛在心里。

 

    刻骨铭心的冷啊。

 

    她艰难地站起来,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会被内心的寒流冻死的。

 

    其实,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女儿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儿先行,她怎样忍受那撕肝裂胆的剧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种福分。她不能在女儿之前死掉。那女儿岂不要经受更大更多的苦痛!一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备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时还要再遭失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儿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母亲都要尽可能地多给她欢乐才是。

 

    这才不枉被这幼小的生命称做一回“妈妈”啊。哪能自己惧怕痛苦,就抢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抢的。谁坚持活到最后,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待下了不死的决心,卜绣文的怒火就升腾起来——难道这书上写得就不可变更了吗?

 

    医学的发展就到头了吗?

 

    很多年前,麻疹伤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吗?现在不都是叫人类治服了吗?女儿还小,她为什么就等不到贫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绣文干脆从卧室抽出一条毛毯披在肩上,胡乱一裹。

 

    这使她像一个逃难的阿拉伯妇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鹰隼,闪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自己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设想下去。

 

    先用输血的办法延长着女儿的生命,再遍访天下名医,吃尽人间药草,等待医学的突破进展。

 

    卜绣文的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救女儿呢?只有她的亲人!

 

    卜锈文呆呆地坐着。飘忽的念头像柳絮,一会儿飞上九霄,一会儿落入泥沼。但一个信念渐渐在寒冷中凝结得钢铁一样坚硬: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女儿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紧紧,好像那是一件钢铁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文夫叫醒,分担她的凄苦和她的觉醒。可一看夏践石熟睡的模样,就又不忍心了。看医书上描写自己亲人的病症的语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特别是指出预后险恶的论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个书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看这些可怕的文字,就让自己承担好了。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这种精神酷刑前崩溃的惨状。

 

    到那时候,她自顾不暇,还要拨出精气神支撑先生的信念,岂不更苦?如果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就让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践石冷不丁醒来。身边的羽被铺得熨熨贴贴,一如昨夜他睡下时的模样。

 

    绣文哪里去了?她竟一夜没睡吗?

 

    夏践石披衣起身,走到书房。

 

    厚重的窗帘,像一道谢了的大幕。浊黄的灯光,打出一个惨淡的国晕。在灯的暗影中,纸人一般坐着卜绣文。一条粗糙的毛毯,浮动着斑驳的花纹。竖起的绒毛在灯影的映照下,格外粗砺。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夏践石惊惧不止。

 

    “我在想……”卜绣文用一种灰烬般的语调说话。

 

    “想什么?”夏践石追问。

 

    “想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早早一生下来,我就按着《婴儿指南》上面指示的去做,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橘子水,简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该添加菠菜泥的时候,我就到处买菠菜,鱼肝油钙片,什么都没缺过……以前的人,带孩子肯定没有这么细小……”夏践石打断她说:“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样长得欢蹦乱跳。现代的人,活得这样精细,怪病却层出不穷。”

 

    卜绣文说:“我听医生说,早早这样的病,几百万当中才有一例。就让我们赶上了。”

 

    夏践石苦笑道:“几百万当中的惟一,这就是概率了。一个苦难的大奖。”

 

    卜绣文下意识地捂住那些书,好像如此就能把概率拦在里面。

 

    “你在看这些书?”夏践石瞥见杂乱翻开的书籍。

 

    “是。不看害怕,看了,更怕。”卜绣文回答。

 

    夏践石用手摸着书上的插页,那是一枚骨髓穿刺针的结构图,针中套外,仿佛一种巨蝎的利器。

 

    “你……不要看了。”卜绣文伸手遮挡。

 

    “你以为我要看吗?不!我才不看呢!我是教书的人,我不看书!书上写的都是无数人试验过的真理。可事情都有个例外是不是?我们的女儿就要争取一个例外。书上说我们不能活了,我们偏要活一个样子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夏践石在安眠药的协助下,睡了一个深沉的觉,说起话来很有分量。他有力地摇晃着卜绣文的双肩,并把自己的力量输送过去。

 

    他是才情内敛的人,平日所有的能量,收缩成一个点,如同激光。在其他的方向一眼看去,是孤独和黑暗的。如果你正面对准了他,就会感受到极高的亮度和穿透性。

 

    卜绣文把头依在丈夫的胸前,隔着睡衣,她听到丈夫心脏的跳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能为她的孩子这样披肝沥胆?只有这个男人!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们更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为女儿的生命而奋斗。

 

    又逢探视时间。

 

    “见到你很高兴。”魏晓日医生说。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很想见到她。

 

    “您好。”卜绣文用最大的热情地说。她的心很苦,怀疑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苦的。

 

    她像一个储满了苦计的罐子,一不留神,苦水就潸然而下。

 

    此刻地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医生了。医生总是打破她片刻的宁静,告诉她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可是她不能得罪医生,所有良好的愿望都要靠医生的双手才能实现。

 

    “您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也病了?要不要我为您检查一下?除了那些不治之症,医生对常见病还是很有办法的。”

 

    魏医生今天心情不错。

 

    “不不,我很好……”卜绣文忙不迭地否认。她真的不会病,在女儿的病面前,所有的病就都不是病了。

 

    片刻的宁静。

 

    这往往预示着沉重的话题。

 

    “您的孩子在发高烧。”魏医生小心地挑选着字眼,既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不要给病人家属造成太大的负担。

 

    “我知道。”卜绣文简短地回答。

 

    “我们已经使用了进口的广谱抗菌药物,但是效果不理想……”魏医生字斟句酌地说。

 

    “我知道。”卜绣文木然地说。

 

    魏医生有些吃惊,这个女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来不及细想,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如果感染一直控制不了,高烧不退,孩子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我知道。”卜绣文机械地重复。

 

    魏晚日医生不由得端详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呆滞,但有一种火焰样的物质在深处燃烧着。脸色苍白,颧骨却一片猩红,她的手抖着,身体却僵直如铁。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魏医生担忧地说。

 

    “不不,我很好。您说下去。”卜绣文的语调深不可测。

 

    “我们需要给您的孩子输专门的白血球混悬液。就是把多个健康人的白血球混在一起,输入到您的女儿身体内。白血球是人体的卫士,会大大加强您女儿的抵抗力……”

 

    魏医生的语调放得很慢,好让病人家属有个心理准备,“相当昂贵的。”

 

    卜绣文很快回答:“我知道。”

 

    魏医生不由得反问:“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看了你们的书。几乎是所有的有关我女儿的病的知识,我都知道……”卜绣文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叙说着。

 

    在魏晓日博士的行医生涯中,历来都是由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将这些惨痛现实缓缓地告知病人的家属,还从未遇到过面前这种境况。

 

    阅读医学书籍需要极大的勇气,特别是自己的亲人患病,就是当医生的人,读到有关的章节时,也会冷汗顺着脊椎流淌。

 

    这个女人的神经要比一般的女人粗一些吧?她的丈夫比她要逊色得多啊……他配不上她……魏医生的思绪一下滑远。

 

    两人谈话,距离近在咫尺。魏医生不敢走神,强作镇定地说:“您确实对您女儿的病了解得很深入了,这样我们谈起话来,明晰多了。您对治疗方案还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意见。在现今的情形下只有这么办。”卜绣文的脸上古井般的冷静。

 

    “那么好吧,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魏医生想结束谈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时,他有些心慌意乱。

 

    “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绣文固执地不想结束。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魏医生有些吃惊。

 

    “我想问输血以后的事。”

 

    “噢,是这样的。我们将不断地寻找最好的血源,比如最年轻最健康的献血员,因为多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要是有一个人的血有问题,就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们会格外慎重的,您放心好了……”魏晓日解释。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除了输血,你们还有什么办法?”

 

    “这个……这个……”魏医生口吃了。

 

    “你说啊,你们还有什么办法?”卜绣文一改刚才沉静的模样,咄咄逼人地问。

 

    魏医生索性横下心来,说:“有关的医学书籍你不是都看了吗,我看你在这个疾病上的水平,已经相当于一个医学院校的学生了。那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只有不断地输血……”

 

    “就是说,只要我能不断地赚到钱,不断地找到健康的献血人员,我的女儿就能一直活下去了……”卜绣文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眼里进出希望的火星。

 

    因为太恐惧了,那厚厚的医学书,卜绣文是跳跃着看的。

 

    “不是这样的。”魏晓日想长痛不如短痛,面对这样一个坚韧的女人,不如竹筒倒豆子,一次说个明白。

 

    “由于血型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别人的血终不是自己的血,机体最终会发生排斥反应。到那时候,就什么人的血都不能输了。别人的血输进去,就像给她喂了毒药……

 

    到那个时候,医学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到那个时候,我的孩子就死了?”卜绣文又恢复了那种冰雪样的冷静。

 

    “是的。”面对这样的女人,你不可能骗她。魏晓日只有坦然相告。

 

    “从现在开始,到无法输血的日子,孩子能有多长时间?”卜绣文迫问。

 

    “这可不好说。你知道,医学毕竟不是电子计算机,没有办法说得十分精确。而且每个人的情形是不一样的,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魏晓日说的是实情。

 

    “最长能有多长时间呢?”人们总是这样,当厄运临头的时候,先是诅咒命运,然后又祈求命运把其中相对较好的那一种可能,分配给自己。

 

    “大概可有几年吧。”魏医生把这个时间特意说得长了一点,他实在是不忍心扑灭这个女人眼中最后的火种。

 

    面对面地坐着,对方睫毛抖动都看得十分分明。卜绣文看出医生在撒谎,她明白这是一份好意。

 

    但是,她不接受。

 

    “请您坦白地告诉我,这个时间到底有多长?”

 

    “最多两年。”苑医生不得不据实相告。

 

    “好吧。我们还来得及。‘’卜绣文说。

 

    “什么来得及?”魏医生不解。

 

    “时间。我们还未得及想很多办法。我相信科学;时间也许会创造奇迹的。” 卜绣文是对魏医生说,更是对自己说。

 

    魏医生没有作声。每一个病人家属刚开始的时候都会很有信心,但时间会把他们的意志粉碎。

 

 

 

 第六章

 

    卜绣文更精心地做生意,频率快得惊人。与客户谈判的时候,软硬兼施,手下生风。

 

    有时候,简直一反常态,要么风情万种,要么步步紧逼。这样做,风险当然就大,但利润也大。

 

    她和匡宗元成了生意上的密切伙伴。

 

    医宗元身材高大,其貌不扬,口臭难闻,身上的西服虽说是赫赫的名牌,但领子和衬衣之间的距离,永远能塞进一个鸡蛋。头颅有点前锛后勺。俗话里,管这种头叫“梆子头”。头发冷冷地后背着,水溶性的高级发胶,让每一根发丝如同电镀过,威光四射。

 

    卜绣文心中好笑,后天的暴发可以让他从价钱上知道,什么是它——富贵的标志,可惜没有人手把手地教给他细节。比如——只有衬衣和外衣的领子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才为贵——高贵。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到,在匡宗元身上,有着对金属贸易魔鬼般的直觉。某种金属,他看涨,那金属的行情,就像被火焰烧烤着,忽忽地膨胀起来。他看落,那行情就像水银柱被扔进了雪堆,飞快地萎缩。和他合作,从未失手过。商业也是有天才的。这种东西,具体到一个人身上,就像歌手的喉咙和冠军的长腿一样,长了就是长了,没长就是没长。你嫉妒得眼睛出血也没用。

 

    刚开始卜绣文这一方投入的还比较少,但获利也就小。

 

    卜绣文需要钱,正确的描述是夏早早需要钱,钱只能靠卜绣文挣。挣钱要快还要多,有水平流,肥水快流。慢了少了,就来不及了。为了获得更大的收益;卜绣文就要更紧密地与匡宗元合作,投入更多的资金。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庆幸自己在如此危难的时候,遇到了匡宗元。他的人品虽说值得推敲,但他有力量。夏践石倒是大大的好人,可好人能卖现钱吗?不能。所以,好人没用,魔力有用。对着电脑显示屏几个小时,价位起伏的红绿数字,仿佛小妖的鬼眼,一个上午盯盘下来,眼眶里含的就不是有弹性的眼珠的感觉,而是两块鹅卵石。下午行情稳定,看来不会有大的波动了,卜绣文惦记着早早,站起身,推开一块看盘的匡宗元,微笑说: “我有点事,先走一步。要是风云突变,行情剧烈动荡,你就急呼我。拜托啦!

 

    匡宗元不回应地的礼节性微笑,黑着脸说:“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好。好像卜总前两天答应过,和我共进晚餐。看来今天是有比我幸运的男士,得到这份荣光啦?”

 

    话虽调侃,不悦的机锋却是暗藏。

 

    卜绣文想起这两天冷淡了匡宗元,看来又需加紧怀柔。

 

    忙说:“我干嘛骑驴找驴?能和你这样的男士合作,是我的福气啦。今天真是有事,是去见一位小姐。”

 

    匡宗元敲一下键盘,说:“卜总,你不要骂人不带脏字啊。”

 

    卜绣文愣了,反问道:“我何时骂你了?”

 

    匡宗元说:“我抓了个现行,你还能不认吗?你这话还没落地呢!你说我是驴啊。”

 

    卜绣文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知道我心里想骂他?糟了,露馅了。看来是心里有什么,嘴上就很易带出来。以后还得高度警惕。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切不能惹他不快。虽是玩笑,也要就地消毒。忙把嘴角吊高,咧得比微笑时大得多,说:“匡总挑我的眼了,是不是?我是个绿色主义者,主张动物植物一律平等。所以啊,在我的字典里,凡是提到动物的时候,没有一点贬义,都是亲密的意思……”话说到这儿,看到医宗元面上渐渐有了春风,松了一口气。看到匡宗元脸上的春风渐渐泛滥,有了洪水般的肆虐之意,又骂自己慌不择路,贸然之间吐出了“亲密”一词,让对方多了非分之想。看来,女人对男人的“度”,真是不好把握啊。

 

    特别是你看不起一个男人,又要与他合作,还不能让他察觉这种反感和利用,你说难不难?匡宗元果然就坡下驴,说道:“卜总把我当亲密伙伴,真是令我感动。好好,我记下了。

 

    “从此,当卜总说我是骑驴的时候,我就当自己是骑士了。”他趁机拍了拍卜绣文的肩膀,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居然在抬手时,隔着外衣,准确地用小指勾了一下卜绣文胸衣的松紧吊带。那绷起的尼龙带,弹弓一样击打着卜绣文的肩胛。

 

    这男人的手指虽说位置偏向后背,距离前胸还很远,卜绣文已顿生恼火。医宗元以前还恪守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如今,赤膊上阵了。这可是合作中从未有过的冒犯动作。

 

    但是,卜绣文不敢大动干戈。长远利益大于暂时吃亏。

 

    卜绣文一闪道:“匡总你别误会。我说的亲密伙伴,就像中国和美国,是亲密的战略伙伴关系。没别的意思。”

 

    匡宗元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啊。不知卜总起了什么误会?对我,还想到了什么关系?”

 

    他调情和他的生意一样,都有出其不意的狠招。要是往常,卜绣文不能让他得寸进尺,特别是这种耳鬓厮磨的生意伙伴,惟一的方法就是决不后退寸土必争。但今天,她一挥胳膊,看看表,知道再耽搁就赶不上看早早了,只得草草收兵,说: “匡总,得罪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这其实是婉拒。本来做生意的人,并不拘泥于一定是男士请女士吃饭,而是有一条更深刻商业法则笼罩其上——那就是看谁更有求于谁。但刚才的话题已偏离了商业轨道,卜绣文就用此盾牌,表明我和你势均力敌。

 

    医宗元并不迫得太紧,绵里藏针:“好啊。你不怕我点的菜太豪华吗?”

 

    卜绣文匆匆说:“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揽瓷器活了。匡总,再会。”来不及换衣服,直奔医院。

 

    衣着华美口唇鲜红的模样与静谧洁白的医院气氛,实在是不大协调。但夏早早很高兴妈妈穿得这样漂亮。医院里到处都是雪洞样的白色,一天看得人憋气死了。

 

    “在所有到医院里来的人里面,我妈最好看了!”夏早早很得意地同魏晓日医生说。

 

    魏晓日正在给夏早早做例行的检查。

 

    全力救治下,小姑娘的一般情况还好。

 

    还好——这是好消息吗?现医生见过许多这样的家庭,病孩子活的时间愈长,给他们家庭带来的负担愈重。最后孩子死了,一个家也被拖垮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注定要死的孩子,是不是早些死了,会更好一些?不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的家人,都是一种解脱。

 

    魏医生当然是不会把这个观点对任何人讲的。对病人说这话太不人道,对家属说这话是一种残忍。甚至对他的导师钟百行,也从未说过。因为老师是坚持救到最后一分钟的。

 

    “也许对这个病人是没有意义了,但是他的资料留下来,对医学就是贡献。什么时候该死什么时候不该死?你拿什么做标准?用现在的医疗技术?哪怕这一个病人死了,是失败了,我们可能会从他的病中取得教训,下一个病人就可能生还。这就是这个家庭和这个病人对人类的贡献了……”

 

    钟老师捋着他的白胡子说。因为干燥和静电,那些胡须像金属丝一样四下飞舞。

 

    钟老师很在意他的白胡子。当医生的,一般不留很长的胡须,因为不方便。如果做手术,胡子长了,就会从口罩的边缘毗出来,像一只凶恶的老猫。从外观上好不好,就不会计较了,但从消毒的角度来讲,胡子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所以,钟百行在医疗一线的时候,没法留胡子。当他不再亲临手术以后,他的第一件事,是蓄起了胡子。如今,他的胡子已经飘然若仙,和雪白的头发相呼应,当你面对他的时候,有一种经验和威望的魅力,从每一根不同凡响的银丝根部向你辐射,你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深厚的敬意。

 

    不管怎么说,夏早早的病情没有飞速恶化,这对大家来说都好。魏医生希望夏早早能活得久一些。这不但有一个医生的职业自尊在里面,还有一个属于男人的心思——他想常常见到夏早早的母亲。想想看,假如她的女儿死了,她还会到医院来吗?不要说到医院来,就是在别的场合万一碰面,也一定会佯作不识。

 

    医生都知道。全力抢救病人,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无论家属在一旁看到你多么尽职尽守,他们仍旧会把对命运无常的怨恨,转嫁到你的头上。他们推着死去的亲人走了,再也不回头看医生一眼。以后就是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同医生相遇,他们多半也会扭头就走。魏医生不怪病人的遗属们,自己是同人家最惨痛的记忆连在一起的,人家不愿意回忆,你也就知趣地悄然走开。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梁……什么,对了,叫梁秉俊的人,是一个异数。魏晓日就把他的电话号码,记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为了见一个病人的家属,而衷心地祝愿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晓日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他却不能驱除它。想想……,可有什么坏处吗?好像,没有。对病人和对她的家属,并无实质性危害。那么,就没法强迫一个医生不能这样想了。

 

    魏医生从夏早早的病房出来,见到薄护主。

 

    薄护士说:“魏医生对工作很负责啊,一天查好几次房。”

 

    魏晓日说:“你不觉得夏早早是一个非常惹人喜欢的孩子吗?”

 

    薄护士说:“我倒觉得她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人啊。”

 

    薄护士心里暗恋着魏医生,魏医生竟完全没有感觉。魏医生不喜欢搞医务的女人,那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里有一个人从事这种悲悲戚戚的事业就足够了,找妻子不是为了开诊所。他对医学已经懂得太多太多,实在想换换空气。

 

    因为全无这方面的居心,他竟听不出薄护士话中的酸意,反倒以为遇见了知音: “是啊,只有可爱的妈妈才能生出可爱的女儿来么。”

 

    薄护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当乱响,险些变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这个下午,卜绣文会到医院里来看女儿。

 

    魏医生就像一个知道野兽何时喝水的猎人,准时来查房。于是他就会“碰巧” 遇到卜级文。他们就会海阔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别看卜绣文在其他场合精明泼辣得像猎豹,在女儿面前,她总是作出快乐的样子,有的时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团,真像是一对姐妹呢。

 

    每逢这时,魏晓日会看得走神,心想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和夏早早长得一模一样吧?

 

    当然这句话有语法错误,应该是夏早早和她母亲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魏医生不想换过来说。对他来说,妈妈比女儿更重要。当然,卜绣文的年纪已经不轻,魏晓日觉得年纪这东西很奇怪,双面剑。让一些女人变得像不忍睹,让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辉。

 

    年纪不是最重要的,气质更甚。医院是年轻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晓日自认为对女人的鉴赏力,属于上乘。

 

    女人应该像寒冷的空气,给人以新鲜振作之感。现在到处都是甜腻腻像奶油一样的女人,温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让人牙痛和倒吸冷气的女人。他喜欢冰雪一样宁静和镇定的女人。

 

    魏医生有时觉得自己很唐突。他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病人的家属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几次下决心洗心革面,对卜绣文如对其他家属一般一视同仁。有一两个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绣文来探视的时间,强迫自己不去查夏早早的床。但同卜绣文相见后那种清冷干净的生动感,又诱惑着他,在下一个星期,反倒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没有人会知道这种异常。魏医生莞尔一笑,对自己这样说。是啊,医院的生活需要调剂,医生的色彩不能总是白色啊。

 

    自己说服了自己,抛却负担,他到夏早早病房来的更勤了。

 

    卜绣文并不是木头,她早已看出魏医生对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最初,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过于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断看到魏晓日表示热情的目光和表情,她独自凄惨地苦笑了一下。在这种悲凉的境地里,自己还对男人有吸引力吗?特别是这样一个优秀年轻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

 

    卜绣文知道自己属于那种年轻时不算特别美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在气质高雅的女人。她以前是很为自己这点优势自豪的,自打女儿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视自己的容貌了。

 

    她除了感觉自己是个母亲,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已减少到极点。她当然还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赚钱的需要,没有人愿意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谈生意。她机械地穿戴华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装。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自己在悲哀中,还诱惑了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医生吗?

 

    卜绣文扪心自问。

 

    没有啊。

 

    她甚至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就是说,如果他是一个女医生,她对他说的所有的话,都依旧会那样说。

 

    他在她的眼中是抽象的,是一件高高悬挂的空洞的白衣。现在,这件白衣向她发出动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发着柔和的光,并有莹莹的水汽浮动其上。

 

    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平心而论,魏医生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医生。他对早早病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的确定,都显出功底的深厚和态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这样一位热忱的医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运。

 

    卜绣文从心里感谢魏晓日医生。

 

    今后女儿的命,就像一根红丝绳,系在魏医生颀长白皙的手指上。一个医生半心半意地给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别大了。

 

    就像在生意场上要准确地把握时机,卜绣文判断出魏医生对自己的热情,是一个契机。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回报魏医生,无论从情从理,都会对她的女儿有好处。

 

    所以,卜绣文尽量准时到医院来。最主要的当然是见女儿,同时也是不让魏医生失望。

 

    今天她没来。

 

    魏晓日心神不宁。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验单,情形还好,没有什么理由把女孩的妈妈特地召到医院来。

 

    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现异状,他就有借口见到她妈妈了。

 

    想到这里,他连连骂自己该死。竟要拿那个女孩的生命作筹码,只为一见她的母亲。

 

    他这才更深刻地发觉,自己平时总去关照早早,其实他喜爱的是女孩的母亲。对女孩,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想到这里,他很觉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爱一个病孩子呢?他已经给了她关切,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关切的,这是一种工作的责任。但那不是爱,只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普通的泛泛的爱,而自己对她的母亲,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闪电一样,带着迅猛的力量,灼热的火球,毫无征兆地自天而降。

 

    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还是发生了?对不对?现在要考虑的是,这件事,对孩子,对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什么破坏吗?

 

    魏晓日医生扭着蘸水笔,一步一步地拷问自己。墨水因为下垂的时间过长,沿着笔尖滴成一颗蓝色钻石的模样,欲坠不坠。

 

    他永远不会对那女人说什么的。她就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那个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女人,只会感到他热忱的帮助。

 

    为了博得那个女人的欢心,他会对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爱心,让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感受到更多的阳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这有什么不合法的吗?这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对什么人会有伤害吗?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他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是严肃的医学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总想先立业再成家。当他在学术上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当然,在这世界的什么角落,还有一些好女人潜伏着,等待着他的寻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们,她们是会答应做他的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在无声无息中扼杀许多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忙这个字的一半是“亡”,因为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它就灭亡了。

 

    也许因为他太谙熟人体的生理解剖,对所有经过他人介绍会面的女性,一见面,他就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们的肌肤。她们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皱纹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妆品覆盖,太光洁的额头又恐无法理解他沧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沉闷,机敏的口舌又使他难以应付……总之,所有的女人都无法在短暂的瞬间引起他的兴趣。

 

    “再见见面,不要一下子回绝。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渐渐培养起来的,女方对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绍人大力提合。

 

    “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法勉强的,它好像遵循着一条肌肉收编定律:或者是有— —越来越剧烈;或者是没有,无动于衷。很抱歉,我是属于后一种。”魏晓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爱的神经是否已经干枯。

 

    但是,你没法不忙。你要为自己的学术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里偷闲。当你连忙里偷闲也办不到的时候,你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对卜绣文的情谊,就是他在听天由命里的自得其乐了。

 

    他是在卜绣文最痛苦最震惊的时刻认识这个女人的。

 

    那几乎是最不能萌发爱情的场合。但是,爱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则,它就在这种死亡的气氛中娜娜降临了。你不能说它适宜还是不适宜,它反正君临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间了。

 

    魏晓日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潜伏着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渴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动了。他在暗处咀嚼着这份爱,就像乞丐在饥寒的路上拣到了一块硬糖,一个人在漫长的日子悄悄含在嘴里,让它极缓慢地溶化。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来,这使魏晚回的心被卷成了一个筒,有嗖嗖的冷风穿洞而过。

 

    他无法安静地书写病历,也看不下去书,坠下的墨水,染蓝了好几张纸。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过夏早早的病室,问:“你妈妈怎么还没有来?”

 

    苍白的女孩说:“这个问题您该问我妈妈,而不该问我啊。我比您还着急呢。” 她正在用各种毛线织一条花色复杂的围巾。

 

    魏医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变,一个医生是没有理由探问病人家属的行踪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妈妈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啊。大概是忙吧。她要为我挣治病的钱,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说。

 

    就是说,她没说她今天不来。无论多晚,她会来看她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一定会看到她……

 

    魏晓日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里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医生办公室,自己就要过一会儿来看一下,薄护土他们又该开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万一她有急事,来了就走,自己恰好赶不上,岂不扫兴。

 

    斜阳照在屋里,给一切镀上了淡金色,有一种安宁的家庭气氛。

 

    “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啊?”魏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男式围巾,一定是送给父亲的。

 

    “您猜。”女孩歪着头说。

 

    既然是猜,当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样小女孩会失望的。魏晓日搜肠刮肚地想让女孩开心,尤其希望能在他们其乐融融的瞬间,卜绣文突然走了进来。他知道,所有取悦她女儿的行动,她都会毫不怜惜地回报灿烂的笑脸。这是他百试不爽的。

 

    “我猜啊,是给你的白马王子的。”魏晓日笑眯眯地说。

 

    他本以为女孩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说,我是给我的爸爸织的呀!

 

    当然关于女孩的脸色发红,是从理论上讲的。因为小女孩严重的贫血,所以无论她怎样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

 

    女孩真的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魏医生,我让所有的人猜,他们都没有猜对。

 

    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说对了呢?!“脸色果真依然是惨白的。

 

    这下轮到魏晓日医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由于他刚刮过胡子,下巴青着,所以也看不出脸红来。

 

    他想,这个女孩怎么这样的早熟呢?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所有的爱都更敏感了吧。

 

    面对夏早早探询的恨光,他只有说:“我每天都用听诊器听你的心脏,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早早说:“才不是呢!中国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脑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关的字,都写作了‘心’字旁。其实脑子是管‘思’的,你用听诊器才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机灵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绝不会因了人的聪明,就放谁一马。

 

    “可是……可是你别忘了,我还经常给你做脑电图的啊。”魏晓日继续骗下去。当然这么说,他有点违心,脑电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闪,说:“不对不对。我这个想法是前天才有的,围巾是昨天才开始织的,这两天我并没有作脑电图啊,您怎么知道的?”

 

    嗨!面对这样的孩子,你还能说什么?

 

    “但是我不断地给你验血啊,人的所有的念头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卖给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晓日急中生智,说得一本正经。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盘根问底:“那您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猜不对我的想法,就您一个人说对了。

 

    薄阿姨她们也都看了我的血啊。

 

    这是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所有的人都包括谁?”魏医生转守为攻。

 

    “所有的人——当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妈妈、薄护士。

 

    还有邻屋的几个病人。除了他们,我还能见到谁啊?我倒是想见别人,可哪儿见得到!“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长。

 

    自从梁奶奶去世给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后,卜绣文就坚持让早早一个人住病房。这样虽说比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门。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给夏早早带来多少创伤,但这个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虫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医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残的疾病使这个孩子永远失去了同别人一样的童年,她没有小朋友,一天见到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难怪她早熟。

 

    “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我了解你啊。你到医院里见的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

 

    魏医生胡搅蛮缠。

 

    “那是的。魏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别骄傲啊。除了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

 

    魏医生当然爱听这个话了,他很希望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走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把开心的笑容停在脸上许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对着面孔。可惜啊,很遗憾,那个女人不知在哪儿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护土的软底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爱你的。”魏医生的这个话,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聪慧,也是听不出来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还害怕这个病。他太胆小了。我有时候哪里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说,怕吓坏了他。我得保护他……”女孩静静地垂下眼睑。

 

    魏医生涌起强烈的感动。这女孩子是不该死的,因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长相一样,是遗传的?那她的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

 

    “你长的真像你妈妈……”魏医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摇着头说。

 

    “她是怎么说的?”魏晓日愿意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说我的围巾是给她织的。”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亲手做的任何东西。”

 

    “但这明明是一条男士用的围巾啊!妈妈这不是小瞧我吗?我就是送她礼物,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早早不服气地说。

 

    魏医生无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猜不对!”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说。

 

    “为什么?”魏晓日惊奇。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活不到能找白马王子的年龄。他们总是用一种看死人的惨惨的眼光,盯着我看,里面充满了怜悯。我就是要这条围巾告诉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芦上面挂着的又薄又脆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哗啦地碎了。“女孩愤愤地。

 

    魏晓日医生连连点头。除了点头,他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

 

    女孩误以为这是对她的赞同,高兴得勾住魏晓日的脖子。

 

    魏晓日闪开了。

 

    “为什么?魏医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脏吗?”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工作跟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

 

    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苑医生重新提起话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了难啊?

 

    “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彻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

 

    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社,下配过膝的a 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限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本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

 

    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

 

    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时候,卜绣文就拉开距离。当魏晓日知趣的闪开时,卜绣文又凑了过来。

 

 

 

 第七章

 

    魏晓日的家在一座僻静的单元楼。

 

    “楼道里没有灯,你小心些。”魏晓日一手拎着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地扶了卜绣文一把。卜绣文顺从地把手交到魏医生手里。医生的手是很有劲,不是体力劳动者的那种强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锻炼出的外柔内刚的质感。

 

    手牵着手,因为楼道窄,他们只得稍稍错开。魏晓日走在前面,兼有向导之责。他手心不断地出汗,好像在执掌一台大手术。

 

    平日里,他无数次忿恨过走廊的电灯。年久失修的公共住宅,灯泡安上就丢,最后只好让夜晚死心塌地沉浸在黑暗中。今天他太感谢偷灯泡的贼了。

 

    “到了。”魏医生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给卜绣文,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乱,请不要介意啊。”他说着,闪在一旁,请卜绣文进门。

 

    卜绣文进得门来,装作不在意地打量着。

 

    一室一厅的小单元,但在魏晓日的布置下,显出雅致舒适,和走廊里的漆黑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到处是轻浅的藕荷色,藕荷色的麻公窗纱,藕荷色的织锦缎沙发,藕荷色的纯毛地毯……甚至连党大的写字台,都铺着藕荷色的台布,给人以暧意的爽滑感。

 

    “很整洁啊,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是不是先抑后扬,故意让我吃一惊?”

 

    卜绣文环视四周说。

 

    “能得到你的夸奖,真是很高兴。一个单身汉,不过瞎凑合罢了。”魏医生说着,很熟练地到厨房加工那些半成品的食物。不一会儿,就把餐台摆得满满,还拿出一瓶红酒。

 

    “一个人,还挺奢侈。”卜绣文已脱下蓝色的皮草和外套,只穿黑色羊城内衣。屋里暖气烧得很热,“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魏晓日摆出两只精致的酒杯。

 

    “我不喝。不会喝。”卜绣文推辞。

 

    “久在生意场上走动的人,没有不会喝酒的。”魏晓日不由分说斟出两杯,醇厚的酒香弥漫全室。

 

    酒在酒杯中,液面供起,好像椭圆形的红琥珀。

 

    “我是真的不会。”卜绣文拒绝。

 

    “不要骗我。我有好几次闻见你身上有酒味。”魏院日端起酒杯。“为了我们今天的聚会——”

 

    卜绣文端坐不动,说:“我只为一个祝福喝酒——就是为了我的女儿。”

 

    魏晓日说:“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愿望。”

 

    他一仰脖,独自把酒喝干,说:“我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是为了你的女儿。你心中只有你的女儿。”‘卜绣文听出魏医生隐隐的不适意,解释说:“没有我的女儿,我们不会相识。”

 

    魏晓日说:“但我们相识以后,除了你的女儿之后,就不能再说点别的了吗?”

 

    卜绣文苦苦一笑着说:“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她就像一个吸盘,喔,说得更确切些,她就像一个磨盘,她的病是我的轴心,磨出来的都是血。”

 

    魏晓日说:“人生本身就是痛苦,所以我们更要珍惜短暂的快乐。为了我们今天晚上的相聚——”他重又把酒杯斟得满满。

 

    这一次,卜绣文没有拒绝。她一口气把酒喝干了。

 

    她真的没有什么酒量,平日的生意场上,都是姜娅帮着她应付。一杯醇酒下肚,立刻像火焰似地燃烧起来,红色镀到脸上。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颊部飞起两坨红色。

 

    “这酒很香,是窖藏多年的上等货。”她用手帕掩着嘴角说。

 

    “咦?一般不会喝酒的人,是品不出酒的好坏的。”魏晓日说。

 

    “我是一般人,但因为不喝,所以敏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酒徒。我原来以为,医生是烟酒不沾的。”

 

    “好的医生,不会烟酒不沾。多年的行医中,病人会惯坏一个医生。他们和他们的家属会不停地给你送最好的烟和酒。在你忧郁的时候,你就忍不住会试一试… …”

 

    卜绣文说:“噢,林中原来是贿赂之物。我听说,有人专门买假烟假酒送人。”

 

    魏晓日也不再劝卜绣文,自斟自饮道:“酒是一个病人家属送的。大约是真的吧。

 

    别人都可能骗,但是一般不骗医生。没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病人家属常常送你礼物吗?”卜绣文问。

 

    “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呢?”魏晓日歪着头,欣赏着卜绣文忧郁而端庄的美丽。

 

    酒精使她浓郁的悲哀稀释了,增添了凄艳的魅力。

 

    “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我也是病人的家属啊。”卜绣文说着,伸出纤纤素手,倾斜起仙鹤颈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来酒后吐真言。”魏晓日探手去拦,两个人的手就碰到一处,蜻蜓点水地粘了一下,极快地散开了。

 

    “那就请你直说,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绣文盯着魏晓日。

 

    “说什么?我都忘了,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魏晓日说的是实话,他的感觉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记得谈话的题目了。

 

    “礼物。常常吗?都是什么?”卜绣文很清醒,紧紧扣题。

 

    “喔,几乎所有的病人家属……都会这样做的。什么都有。如果把它们陈列起来,像个百货公司。”魏晓日说。

 

    卜绣文点了点头说:“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涂了。我竟没想到这一点,我家那个书呆子也没有提醒我……”

 

    魏晓日莞尔一笑说:“这个责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绣文吃了一惊道:“怎么这样说?我忘了给你送礼,反成责任在你?”

 

    魏晓日说:“你想啊,若是我对你们的女儿态度不好,或是不认真,你们必然就急了。一急就会琢磨,想是不是亏待了医生?那样,我的礼物不早就得到了吗?所以说不怪你们。”

 

    卜绣文难得地微笑了,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对我们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了关照你。”魏晓日真想再编出这样有兴致的话题,逗得这女人一笑。可惜还没答得他想出来,卜绣文的脸色陡的一变说:“魏医生,您刚才在医院病房里同我女儿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魏晓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放下,说:“你听到了,不要信就是了。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话。“

 

    卜绣文说:“我也看到了。”

 

    沈晓日问:“看到了什么?”

 

    卜绣文说:“出血癍。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厉害。”

 

    魏晓日长叹一口气。

 

    卜绣文说:“我信你和孩子说的话。我愿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还信谁?你得救她。”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我将尽力而为。”魏晓日也是一字一顿地回答。

 

    卜绣文说:“我讨厌你这样打着官腔说话!尽力而为——这是一句应付人的话!模棱两可!你一定要想出办法救我的女儿!

 

    她越说越紧张,好像女儿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瞬诀定,突然而至的激动像高压锅爆炸,她的嘴唇涂满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晓日知道极度压抑的人会崩溃。他心痛地走过去,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很想说出一句充满阳光和力量的话,哪怕是骗得这个女人一时的欢心也好。但是,他不能。话一出口,依然严谨和留有余地。他很生自己的气,他知道自己这时假若能斩钉截铁地说出热切的话,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头支票,这个女人也会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向往啊!但是,他不能!医生要为自己的每一句承诺负责任。他所受过的职业训练,让他在最紊乱的情形下,也无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机会稍纵即逝。有什么办法呢?教条已经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旋涡里,他也无法违背科学。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拢得这样近,彼此散发出的热量猛烈地烘烤着对方。神秘的属于男女之间的气味,因了酒液的蒸腾,像岚气包绕着他们。

 

    魏晓日嗅到了一种类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摇动。

 

    卜绣文觉得一种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样的味道扑面而来,一阵昏眩,使她几乎忘记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只觉得自己累极了,从女儿病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一时松弛过。

 

    她不断地扩大生意的规模,甚至负债经营,想攒起一大笔钱,给女儿治病。多亏了和匡宗元的铤而走险,她总算积攒了一部分钱。她不踏实,觉得这笔钱好像是偷来的,不定哪一天就会飞走。她要趁钱还在自己手中的这段时间,用它挣更多钱,为女儿治病。

 

    她四处求医,但专家钟百行已经不应诊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听人说,他现在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天上度过的——因为医术高,总有各地的显贵病人邀他会诊,他就到处飞来飞去,成了空中门诊。没有身份的人,单凭着钱,要想找到好医生,谈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医院里,她又听到女儿同医生的话。

 

    女儿那么渴望活下去。本来她以为她什么都不懂,没想到她什么都懂。

 

    让一个什么都懂的人,明明白白地去死,是多么恐怖残忍的事啊。这个人年纪如此之小,她还是你的女儿……

 

    要教她!

 

    卜绣文既然选择了这一目标,就要万劫不复地去实现它。

 

    她绝望而疲惫,箍着意志的铁环,在这藕荷色的空气和红琥珀般的酒汁里,散了。

 

    一块块意志的残片,在冰海沉浮……她的意志漂不起来了,只想有一个宽阔的肩头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歇息……

 

    藕荷色有麻醉作用吧?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化成一个旋涡,她想被淹没……

 

    但在一片昏眩之中,她仍然清醒地意识到——年轻的医学博士是有保留的—— 他只是说他“尽力而为”,而不是千方百计赴汤蹈火,百折不挠万死不辞!

 

    可你有什么权力,要求一个局外人为了你的骨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是啊,你没有权力。权力如果不是因为金钱而俯仰,那只能来自更亲密的关系。

 

    卜绣文陷在一连串的沼泽之中,但她很明白——她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让这位医生努力更努力,加油更加油。

 

    并通过他找到钟百行教授,让教授也呕心沥血地帮自己的孩子同死神抗争。

 

    可是,她还有什么?

 

    站在死亡和希望之间的,是她的女儿。你不能让她独立地面对这一切。你既然给了她一次生命,你就得做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你再给一次吧。

 

    她只有……

 

    她站起来,用双手环着魏晓日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脖子,由于两个人相聚太近,眼睛无法聚焦,魏晓日英俊的面孔变成重影。她便闭了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像雌猫一样看着他。她在这一瞬把一个模糊的想法变成决定。她的气息挑逗地吹向魏晓日,利用身体同魏晓日接触的每一个触点,向对方的肌体施加着越来越重的压力……

 

    魏晓日的皮肤大面积地爆炸了。他听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头顶倾泻到脚底,又从脚底倒灌到天灵盖。事情进展得太快了,这个女人匍匐在他的怀里,吐出的气息吹得他胸口发烫,好似一只电钻,直捣心房。

 

    他不是一个童男子。在学校里几次恋爱,也许因为医学生对人体的谙熟,总是很快地进入胶合一体。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性欲的进展阶段,他感觉到自己年轻的肌体正在脱离意志的控制,渴望独自翱翔。

 

    他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诱惑,猛地俯下身,将那女人殷红的嘴唇含在嘴里,拼命地吮吸。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浓烈的葡萄酒的味道,然后是长久的口鼻对接,让人喘不过气来,心跳急骤呼吸窘促。他真想这样维持到地老天荒,无奈缺氧阵阵袭来,只得恋恋不舍地暂时放开对方的嘴唇。

 

    屋里一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吸足了新鲜氧气,魏晓日突然惊醒,双方不由得各自退后了一步,好像陌生人一样对峙着。

 

    魏晓日舔舔嘴唇,唇间还留着那个女人的香气。那个女人就在眼前,气味也是千真万确的,可他觉得她像一个幻影。

 

    这就是他渴望的爱情吗?这个陷在大悲大苦中的女人,是在爱他吗?

 

    魏晓日问自己。

 

    这件事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太迅速了。有点迫不及待,并急功近利。她把魏晓日看成是什么人呢?把自己的肉体当作礼品了吗?

 

    魏晓日的激情像龙卷风一样,澎湃地旋转着,思绪卷动,风暴眼的中心却宁赢下来。

 

    只有最冷赢的医生,才能在这种激情汹涌情欲不可遏制的关头,考虑这种理智的问题。

 

    为什么?

 

    卜绣文望着魏晓日渐渐宁静的面庞,心中惴惴地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分明看到了他情欲高涨,他是喜爱我的呀!

 

    怎么眨眼之间,就平息下来了?我已经老到乏味吗?已经毫无魅力了?不啊!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就完了啊,我还没有从他那儿得到任何允诺啊……我要把它进行下去,如果现在结束,还不如根本就不曾开始!

 

    喔,我知道了。魏医生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同我在一起。我要把这件事做得周到谨慎……

 

    卜绣文想着,拢了拢头发。她向着魏晓日笑了一下,那是她最动人的笑脸。每当她要作成一笔大买卖的时候,就向客户发出这样的笑容。

 

    魏晓日果然被这笑容震慑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卜绣文走到电话机前,拨通了自家的电话。

 

    “践石吗——”她的语调平稳而沉着,没有一丝急躁。

 

    “唉呀!绣文,是你!我刚往医院里打了电话,说你早就走了。怎么还没到家?可把我急坏了……”夏践石的声音很大,魏晓日站在一旁也听得很清楚。

 

    “有什么可急的。我很好。”卜绣文稳稳地说。

 

    “你现在在哪里啊?在做什么?”夏践石关切地问。

 

    “我还能在哪里?我还能做什么?”卜绣文反问道。

 

    “噢……那是。你在忙,你在工作啊……”夏践石恍然大悟。

 

    “女儿没事吧?”夏践石转了话头。

 

    “还好。”卜绣文的语调暗淡了。

 

    “明天我到医院里去,就可以看到她了。你可要保重啊。

 

    没什么事了吗?“夏践石说。

 

    “没事了。晚安。”

 

    “晚安。”

 

    魏晓日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有一种离心的力量渐渐充斥在他们之间,他领略到这个女人操纵他人的能力,觉得她精明太过了。

 

    他不喜欢一个女人这样熟练的撒谎。

 

    卜绣文放下电话。

 

    “没事了。”卜绣文对魏晓日说。

 

    “原本也没有什么事啊。”魏晓日医生说。热情退了潮。

 

    卜绣文愣了一下,敏感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男女交往,也像商务会谈一样,机会是很重要的,许多重大的决策都取决于一念之差。

 

    但是她不灰心。退一步,进两步吗。魏医生是正人君子,对正人君子,要把障碍全部打扫干净。虽然这样会费去一些时间,但没有后顾之忧的欢爱。才会有更好的结果。

 

    卜绣文兀自微笑了一下。

 

    在这种气氛中,这个微笑有着说不清的含义。

 

    “你经常这样吗?”魏晓日说。

 

    “哪样?”卜绣文抱着肘说。她感觉到些微的寒意。

 

    “就是……”魏晓日尽量挑选着不伤人的词汇。“就是向你的丈夫请假……”

 

    “是的。经常。他很爱我,为我担心。凡是我应该在家的时候,我若有事不在家,都会告知他。”‘卜绣文很肯定地说。

 

    “我很同情……”魏晓日慢吞吞地说。

 

    “同情谁?”

 

    “同情你的丈夫。他那样相信你。他甚至都没有问你一下,你甚至都没有留下一个口实。你什么都没说,都是他自己说的。可你却……”魏晓日挑选不出合适话语,留下长久的空白。

 

    “你觉得我是人尽可夫,是不是?你没想到一个孩子重病的母亲,还有心思寻欢作乐,是不是?

 

    “你觉得我是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是不是?”卜绣文把这些惊心动魄的词,说得平静如水。

 

    这些话未尝不是魏晓日想说的,只是他还没有梳理得很清楚。他自认为是一个正派人。虽然现在的社会这样开放,男女之间的事已趋淡然,但他恪守着自己的生活准则,希望女人只是因为爱才接纳和欢愉。如果不是爱做胶水,任何粘结都是低级游戏。

 

    一个停论。一方面在暗恋着别人的妻子,一面又为那个丈夫不平。魏晓日觉得自己很虚伪。

 

    他掩饰着说:“没有那样严重。我只是想说,天已经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说着,站起了身。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卜绣文再留在这里,就是要赖了。

 

    但她必须留下来。为了她的女儿,她得留下来,直到得到一个确切的允诺。

 

    卜绣文只有一件礼物,可送魏医生。越是珍贵的礼物,受礼人越要推辞客气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要不屈不挠,必要的时候,她也会寡廉鲜耻。

 

    她这样想着,换了更柔和的口吻说:“我已经同我的丈夫说了,今夜不回去了。现在回去,叫我如何解释?”

 

    这当然是个不成借口的借口。

 

    “那我送您回您的办公室去。”魏晓日说着向门口走去。

 

    “好吧。等我穿上外衣。”卜绣文走到她的皮草前。

 

    魏晓日看着她。卜绣文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服,毛衣像鳞片似地脱落,然后是华丽的衬衣……

 

    一件件丢弃在地毯上,最后只剩下一套粉色的内衣裤。

 

    魏晓日惊呆了。他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在穿衣而是在脱衣。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女人已经把自己像荔枝一样剥了出来,站在地毯中央,冻得瑟瑟发抖了。

 

    “你怎么能这样?赶快把衣服穿上,不然你会得肺炎的!”他慌忙叫着,又不敢过分靠近这个半赤裸的女性胴体,急忙从衣柜中抽了一件睡衣,远距离地甩了过去。

 

    那是一件淡藕荷包的厚睡衣。

 

    也许是寒冷的确令人难以忍受,卜绣文乖乖地披上了睡衣。

 

    突然有一种家庭的气氛笼罩着他们。

 

    睡衣上残存着水仙花的气味,卜绣文不由自主地嗅了一下,又一下。

 

    情欲又如潮水似地漫卷而来。这一次,卜绣文不单单是想诱惑他人,自己也有了某种朦胧的欲望。

 

    魏晓日被卜绣文身上熟悉的藕荷色所感动,一种家的感觉,一种亲人的感觉。好像她已经成为自己的妻子一百年。被强行压抑下的激情,又一次不受制约地膨胀起来。

 

    “我喜欢这个颜色。我也知道你喜欢这个颜色……”卜绣文喃喃地说。她懂得欲擒故纵,这个时候,对男人不能逼得太急。欲速则不达。

 

    “我没想到,你也喜欢……你怎么知道的?”魏晓日果然又有了亲近她的热情。藕荷这个颜色大温柔了,魏晓日上大学的时候,有同学说这是阴性色彩,也就是女性喜爱的颜色。从此以后,他就很注意在公开的场合藏起自己的爱好。

 

    只有在家里,才尽情地浸泡在藕荷色里。

 

    “从手绢。你有一块费荷包的手绢。人们外衣的颜色常常受时尚的左右。只有在这种微小的地方,才能看出人的个性。”卜绣文用睡衣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懒懒地说。

 

    “想不到……你如此善解人意……”魏晓日低声道。他的意志又开始动摇。情欲好似新的一波海浪,乘风而来。

 

    “你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喔,还有什么?”魏晓日问。

 

    “我要送你一件永远不会忘怀的礼物。”卜绣文用力把自己包得更舒适些。

 

    “我不要你的礼物。”魏晓日拒绝。

 

    “为什么?”卜绣文问。

 

    “因为我只收那些有把握治好的病人家的礼物。我不愿让人家人财两空。

 

    “这就是说,我的女儿是没有希望治好的了。”卜绣文依旧是悄声的。

 

    “是的。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再重复那个冷冰冰的结论。”

 

    “可是,我想让你开一个先例。不管我的女儿治得好治不好,都请你收下我的礼物。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卜绣文恳求着。

 

    “那……”盛情难却,魏晓日说:“如果不是特别贵重的话,我就收下好了。”

 

    “如果你看重,它就很贵重。如果你不看重,它就一点都不贵重……”卜绣文说着,一把扯开了睡衣的带子,里面的粉色内衣也应声脱落,一道耀眼的白光横陈在藕荷色的地毯上,卜绣文赤裸裸地躺在了魏晚回的脚下。

 

    猝不及防。魏晓日早就觉得今夜要发生点什么,他一直用理智抗拒着。但压抑得越久,爆发力就越强。他的体液又一次澎湃,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身体像被子一般地盖在女人的身上。

 

    “扣子……痛……”女人轻轻地呻吟着。

 

    魏晓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全套的衣服。

 

    “到我的床上去吧。这样下去,你真的会受凉的。”他狂吻着她,紧紧地抱起女人。

 

    女人紧闭双眼,章鱼似的吸附在他身上。

 

    他把女人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用羽绒被将她包得严严实实,羽绒嚓嚓响着,被角翘起。魏晓日细致地把被角掖好。

 

    “我没有想到……”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呢喃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女人柔声回答。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知道。”

 

    “爱是不需要说的。从你爱我的那一瞬起,我就知道了。”

 

    “我以为这爱是没有结果的。”

 

    “我现在就把结果给你。”卜绣文说着,用手来拉魏晓日。她在被子里已温暖了多时,手是灼热而柔软的。她引导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漫游着,企图将他膨胀的欲望燃烧得更猛烈。

 

    这就是向往已久的爱吗?

 

    魏晓日的手在被子里的黑暗中摸索着,沟壑与隆起,干燥与湿润……

 

    他感觉到女人的手富有经验和挑逗性,但她的身体却是僵硬呆板的。她尽力地在诱惑他,迎和他,但她的身体并不配合。

 

    这是一种分裂。她不爱他,或者说,她的爱还远远没有到达这种水乳交融的需求,但是她强迫自己走到了这一步。

 

    她在欺骗他。用身体和语言。或者说,她的意志想要达到的目的,她的身体却没有反应。激情澎湃的女人应是饱满的葡萄,任何轻微的碰撞,都会汁液进出。魏晓日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当然,对某些男人来说,女人想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们表面上的顺从。就万事大吉了。但魏晓日不是这种人。越是他看重的人,他越要求灵魂和肉体的一致。他觉察到了这种分裂的壕沟,他就立刻在沟边刹住了脚步。

 

    魏晓日再一次冷静下来。他给自己的手臂输送力量,他的手就在女人的某处停顿下来。女人仿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放松了箍匝地的力量。他就势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手上沾满了槐花的气味。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为什么要如此克制人最纯粹的欲望?

 

    他用眼睛寻找女人的眼睛。他想找到一个答案,证明自己刚才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看到了女人的眼睛。不,他没有错。女人的眼睛里并没有扑朔迷离的情欲,而是极冷静极淡漠的神色,甚至,有一种败花残柳的自暴自弃。

 

    看到他在看她,女人垂下丝绒般的睫毛,说:“不要怀疑我的热忱。当我们开始以后,我想,我会好一些的。自从孩子病了以后,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做爱。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几乎哀求。

 

    她固执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躲开。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爱你。”

 

    她吻着他的手说:“那你还等待什么?”

 

    魏晓日说:“等待你爱我。”

 

    卜绣文说:“我现在真的非常爱你。我从来没有主动求人做爱,你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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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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